《以愛為名 (2)》書封  

Article 9


聿律把喝空了的香檳放到侍者的盤子上,正想再到桌邊拿一杯,脖子冷不防被一樣東西從後面勒住。聿律全身一陣機伶,那東西涼冰冰的,膚質細緻到摸不出一絲皺褶,瞬間聿律還以為鬼上身了,直到身後的人出聲。
「來看二哥表演嗎,聿律師?」
聿律吃了一驚,忙不迭地回過頭,果然看到紀化那張妖孽感十足的臉。
「呃,紀醫師……你、你也來啦?」
紀化仍舊攀著聿律的頭頸,那張酷似紀嵐的臉靠得極近,氣息全吹在他的臉上。
「哎呀,叫得這麼生疏,我們又不是普通人的關係了。」
「我、我倒覺得我們的關係很普通……」
「看來是我小看你了,二哥不帶二嫂來,卻和你相偕出席,這代表你在他心底還是有一點份量嗎?」
紀化盤算似地說,他隨手一勾,聿律的脖子又回到他掌握裡。他想這個紀家四子一定有學過擒拿術之類的技巧。
這時候花園廳裡的燈光忽然全部暗了下來,許多人拿著酒杯,停下談話,齊齊往露台的方向看去。聿律也受到這種氛圍感染,仰頸往台上看去,只見有個人跪坐在露台中央的小桌子前,低垂著眉目,雙手平放在眼前不知什麼樂器上。
聿律仔細看了一會兒,才認出那個人就是紀嵐。
只見他不知何時換上了一席淺綠色的素雅長褂,大概是要增添戲劇效果,紀嵐連頭上都戴了假髮。幾可亂真的黑色長辮,柔順地披垂在紀嵐一向單薄的肩頭,再加上現場燈光塑造的氛圍,聿律發現自己的呼吸一時停止了。
「哇喔。」聿律聽見身後的紀化吹了聲口哨:「看來二哥這次真的是卯足了全勁啊,果然是想給大哥做面子嗎?」
聿律一愣:「做面子?」
「嗯,你不知道嗎?這次的慈善晚會,我家大哥算是主辦人之一,我猜我家那位老頭子差不多也要謝謝一鞠躬了。大哥婚也結了,接下來顯然就是換他上台,總是要召告天下,讓老頭子過去那些朋友對紀家繼續保持信心。」
紀化的語氣裡一直有著抹不去的諷刺。
「大哥也真辛苦,從小就被決定了自己無法駕馭的道路。呃,不要說大哥,紀家每個人也都一樣就是了。」
聿律看了眼紀化扭曲的唇,再看看台上持續低垂著眉目、彷彿和法庭上那個律師是兩個人的紀嵐。想起許久之前,紀嵐曾經向他說過,為了協助紀澤繼承家業,想過放棄當律師的事情,心底不禁像螺絲一樣扭緊了。
紀嵐的十指往前一擱,聿律這時才看清紀嵐面前的是座黑色的古箏,大概有經過改良,形製特別新潮優美。紀嵐的手指一向修長,戴了指套之後更像藝術品一樣,聿律一直以為紀嵐說要表演古箏只是虛晃兩招,但他早該知道這個人做什麼都是殉道者。
晚宴會場相當安靜,聿律看包括槐語的女伴在內,一大群太太都擠到台前去了。
紀嵐淺淺吸了口氣,好像要緩解緊張,接著古樸的樂音彷彿魔法一樣,從紀嵐的指尖下流瀉出來。
聿律實在不太懂音樂,平常為了社交雖然會進出音樂廳,但都是進裡頭和周公談心事居多。
難得像現在這樣,隔著一段距離,看著紀嵐如此專注地撥動每一根琴弦、塑造每一段旋律。聿律耳裡聽的是音樂,心靈卻被帶進了另一個層次,許多和紀嵐相處的片段從心頭流過,那些音符彷彿化作了紀嵐的語言、紀嵐淺淺的笑聲。他的耳邊縈繞著紀嵐說過的話:「前輩就像我的家人一樣呢!」「前輩可以吻我一下嗎?」
聿律就這樣站直了身,掛在他脖子上的紀化變得不再重要,聿律甚至感覺不到他的存在。他的心神、思緒、視線、五感,全歸結在古箏前那個青年身上。除了紀嵐以外的世界,聿律全都感知不到,全都麻木不仁。
聿律指尖戰慄,眼眶發燙。原來真正到達彼岸是這種狀況,原來地獄並沒有想像中難當,只因每個在地獄谷底的人,都以為自己身處天堂。
自己這樣是完了吧,聿律想。全完了,三十年的屁股人生,就栽在這把古箏上。
紀嵐一曲演畢,從古箏前站起來,向眾人襝衽為禮,連答禮也十分古風。聿律看台前的貴婦們像是瘋了一樣,拚命鼓掌不說,好幾個對紀嵐大送秋波。聿律依稀還看見紀家長子新娶不久的妻子,一臉追星族迷妹的模樣。
紀嵐倒是很平靜,和在法庭上打了勝仗一樣,平靜地又鞠了個躬,往露台後退場。
負責司儀的人講了些場面話,介紹下一位表演者出場。聿律完全無心細聽,看見紀嵐從裡頭走廊走進了其中一間包場下來的飯店房間,他甩開身後紀化的糾纏,紀化開口不知對他說了什麼,但聿律連聽覺也麻痺了。
他像隻追尋花蜜的蜂尾隨紀嵐進了那間房。房間裡都是各式道具服裝,料想是主辦單位租來給表演者換裝用的。
紀嵐站在鏡前,正在卸除頭上那頂長假髮。他吐了口氣,好像在慶幸表演終於結束之類的。聿律從後頭悄悄接近他,直到自己也進入落地鏡的映射範圍。
「前輩?」
紀嵐很快發現他,意外地回過身來。聿律在進房時已經把房門鎖上了,他不想讓第二個明奈到地檢署按鈴控告他。
「前輩,你怎麼……」紀嵐假髮脫到一半,指尖還陷在髮絲上,聿律越靠越近,幾乎貼上紀嵐的身體。
他放下手裡的柺杖,居高臨下凝視著紀嵐那雙黑亮的眼眸,然後一手壓在牆上,拇指拉過紀嵐的下巴,把他拉過來吻了他。
這是十分正式而紳士的吻,和紀嵐感冒那日不同,紳士到聿律自己都覺得驚訝。他無視紀嵐些微的掙扎,把唇貼在紀嵐微啟的唇瓣上,一直到感覺那雙唇的溫度變了,才緩緩地鬆開他。
紀嵐看起來還有點懵,但沒有立即的反抗動作。聿律看他用單手撫著剛被吻紅的唇,怔怔地看著自己。
「聿律前輩?」他叫了全名:「唔,這個……」
紀嵐像是找不到措辭。
「你上回的要求。」聿律低低地說,又湊近了一步:「還記得嗎?你要求我吻你。」
聿律看紀嵐的臉像是晚熟的楓,慢慢地、淺淺地紅了。
「不,上次那個是……」
紀嵐眨了眨眼,似乎有點難以啟齒,他欲言又止。
「抱歉,那是我不好,總之……對不起,請前輩忘記那句話吧,我應該有請前輩忘掉才是。」
紀嵐的語氣像是在埋怨,他仍舊用手撫著唇,彷彿聿律剛剛那個吻燙傷了他。他側過身,好像想從聿律身旁繞過,聿律單手把他抓過來壓回牆邊,紀嵐受到驚嚇似地仰頭看著他。
聿律凝視他的眉目,然後開口。
「我喜歡你。」
聿律開剛說出口就是一陣酸意湧上鼻腔。
啊啊,他說了,他竟然真的說了!聿律在心底吶喊著。
他不知道在哪看過一句話,說單戀就像是裝了水的玻璃杯,隨著時間經過,裡頭的水會越來越滿,直到有一天玻璃杯承載不住,裡頭的水氾濫成災,那便是單戀的終結。
而聿律覺得自己的單戀不是玻璃杯,根本是浴缸了。蓄積了太多、蓄積了太久,竟然還妄想當排水孔。
他曾經以為他的浴缸一生都不會滿了。但它還是滿了,撐裂了缸壁,終結了一切。
「小紀嵐,我喜歡你,你知道我是Gay吧,我喜歡你,是情人間的那種喜歡。」
聿律頓了一下,天曉得他要壓抑多深才不至於哽咽到說不出話來。
「你要嘛就用力把我推開,甩我一巴掌,叫警衛把我攆出去也行。我不會欺騙自己的心情,紀嵐,我不要再欺騙自己的心情了,我想得到你,就算為此身敗名裂也不在乎。」
「前輩……」
紀嵐望著聿律,他似乎真的感到害怕,往牆邊退了一步。但牆後已無退路。
「怎麼樣?紀嵐,要甩我巴掌嗎?打我一拳也行,不這樣的話我是不會放棄的。」
聿律站在那裡,等著臉頰上的痛楚,等著紀嵐按鈴叫來警衛,像那天拖葉常一樣把他抬起來丟進資源回收箱裡。
但是沒有。聿律看紀嵐凝視他半晌,忽然露出一抹圓場似的淺笑。
「前輩還是一樣愛開玩笑。」紀嵐像是嘆息似地別過頭:「前輩在怪我那天整了你吧,不要開這種玩笑,我真的會嚇一跳的,前輩。」
不要開玩笑,小律。
不要隨便開玩笑。
聿律整個人怔在那裡,空氣裡剎那間像攙入了櫻草花的香氣。有什麼東西從聿律的腦中繃斷了。
紀嵐仍舊維持著那種苦澀的笑容,他從牆上起身,正要用手推開擋住他去路的聿律。聿律便忽然伸出手,在還穿著長褂的紀嵐肩上一推,把他壓進了一旁的床榻裡。
「我沒有在開玩笑。」
忽然明白了一件事,那就是為什麼那些看似普通的人,會犯下那些令人髮指的強暴犯行。人的心底都有一根弦,像是樂器一樣的弦,那個弦非常堅韌,它在我們日常生活中,擔綱著綁住我們情緒、把我們拉回來的重大使命。
它讓每個人即使遭受工作的挫敗、病痛的折磨、情感的失利……人生種種不如意,還能夠勉為其難地待在名為「正常」的那個圈圈裡。
而只有在很少數的時候,或許是長時間的磨損,也可能是一瞬間過重的衝擊,那根弦在某些人心中,啪地一聲繃斷了、碎裂了,而那些人便成為罪犯。
而且一旦繃斷,修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,多數坐過牢的人一生都在進出監獄。
「我沒有在開玩笑。」聿律又說了一次,咬牙切齒地說:「我沒在開玩笑!紀嵐,你聽清楚,我喜歡你,而我打算不擇手段地得到你,現在我跟你說的每一個字都不是在開玩笑,你聽懂了嗎?」
「前輩……」紀嵐完全怔住了。聿律感覺自己那根弦若斷若續,他應該馬上停止咆哮,擺出平常好前輩好兄長的面具,把紀嵐從床上拉起來,陪笑著說剛剛真的只是玩笑而已,不小心玩笑開得比較過火。
紀嵐表情雖然震驚,但仍舊沒有挪動身體,連抓東西來扔他的預備動作也沒有。這模樣讓聿律心裡氣悶,他單膝跨到床上,作勢去拉領口的領帶。
「我說我要得到你。」聿律用他所能發出最嚴厲的語氣說著:「我沒有在開玩笑,你要嘛現在就叫人進來,否則我真的會上你。紀嵐,就是現在,就在這裡。」
紀嵐的指尖顫了一下,那張蒼白的臉上隱隱透出一絲恐懼。聿律剎那間又覺得有些不忍,但下一秒紀嵐仍舊沒有動作,只是兩手貼著床板靠在床頭。
聿律心裡又一陣氣,夾雜著苦澀,一陣酸一陣苦的。他伸出手,觸碰到紀嵐馬褂的領繩,那領繩比想像中好解開,聿律只用單手擺弄兩下,紀嵐的衣領就開了,長褂的一端落下來,露出裡頭穿著的淺色內衣。
聿律看紀嵐仍然沒有反抗的意思,他咬住牙齦。
「好,你真的想被我上對嗎,紀嵐?」他說著,他確信他的那根弦已經完全繃斷了。聿律剝開紀嵐的長褂,把它扯離紀嵐纖瘦的身軀,紀嵐剎那間似乎縮了一下,閉起眼睛,聿律的手便伸向他的男用內衣,從下襬伸進去。
觸碰到紀嵐的肌膚時,兩個人都清楚地顫了一下。
聿律深深咬住了牙。
「反抗我。」聿律幾乎是惡狠狠地吼了:「快點反抗!要是你覺得有人衝進來很丟臉的話,把我推開也行。推開我,對我吼句:『我根本不喜歡你!』我就會停手!快點,否則再晚我想停手都來不及了!」
聿律說出了自己都覺得像強暴犯的話,紀嵐抬頭望著他,聿律看見他的眼眸裡依稀已經有水光。他看著聿律,半晌聿律見他也咬住了唇,彷彿很輕微地搖了下頭。
聿律覺得那根弦不僅僅是繃斷了,而是整根燒起來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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