木槿花西月錦繡 0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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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木槿花西月錦繡 卷五》
作者:海飄雪
插畫:伊吹五月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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★內容試閱   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 

第二章 清水育蘭生

 

蘭生與清水寺眾僧人漸漸混熟了。那日打開寺門發現他的小沙彌,比他小上兩歲,法號慧能,因是他的救命恩人,兩人更是親近些。慧能一一將清水寺規告誡蘭生,蘭生身體漸好後,慧能又帶著他到清水寺各處熟悉地形。蘭生心中感激,亦不管慧能小他數歲,仍以師兄相稱。
清水寺依鳳棲山而建,風景秀麗,建築雄偉寬廣,蘭生初遊寺中,但覺各處皆是新鮮美景,每被慧能發現其胡亂遊蕩,便厲聲告誡。清水寺同皇家寺院法門寺其實不相上下,其中貴客往來甚眾,偶有貴客留宿者,必有重兵把守,若被誤作奸細則闖下大禍了。尤其是北院最角落處有一片林子,那裡長年供奉著前朝慘死的淑德貞烈公主軒轅淑琪的牌位,閒人入則必誅。
蘭生從未見過笑口常開的慧能這樣嚴厲,自是惶恐地允諾著。過了不久,他便被派往伙房,開始勞作,不但沒有機會出門,更遑論再遊北院,便漸漸淡忘此事。
慧能年紀雖小,資歷頗深,為人也靈巧,深得主持喜愛。每到初一、十五,總被派往前廳伺候貴人,然而每每迎送歸來,慧能便會跑到伙房來找蘭生聊天。每到此時,蘭生對他心中再多感激,仍舊百般痛恨。只因慧能總是炫耀又見到了原家哪些重要人物,那些貴婦小姐如何婀娜多姿、美豔動人,最常提及的,便是原家清泉公子和踏雪公子那二人是如何豐神如玉,似青松俊挺、如朗月磊落。
蘭生只覺心癢難忍,那顆世俗之心似又蕩起。
這一日正是五月初一,又值原家舉家前來禮佛之日,慧能照例前去伺候。蘭生正在伙房忙著準備素食,有一個名慧明的沙彌氣喘吁吁地前來叫他去幫忙。原來這一日,來到寺裡之原氏及皇室宗親禮香者甚眾,連很多高貴的內眷也來了,前廳早已是忙得不可開交,急需一個送茶水的。
那慧明來去匆匆,只說了上佛音茶,蘭生立時猜到恐是權傾天下的武安王爺親臨。那花茶乃是清水寺特產,獨獨給最稀罕的客人,茶葉本身是選用極品高山銀針,配合西域紅玫瑰、紫羅蘭等名種鮮花,經十幾道工序精製而紮成圓珠,再用朵大潔白、香氣馥鬱茉莉花窨製而成。銀針滿披白毫,沖泡後銀針內包含的各色花朵慢慢綻放,鮮靈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,濃濃的花汁便會一絲絲的析出,染紅整杯茶水,彷彿佛音暗語,故取名「佛音茶」,深得武安王喜愛,每來必點。
蘭生趕緊換了一件乾淨的僧袍,用一個大托盤,托著七、八盞佛音茶,直奔前廳。
繞過花廊,隱隱有羽林軍的軍旗飄揚,一旁太監宮人皆斂聲屏息垂首而立。未及近前,早有幾個錦衣華服的高壯健漢出手相攔,個個面目冷峻、神情肅然,腰帶上皆掛著紫玉腰牌,腰牌上篆刻著一個古體原字,顯是原氏家臣。長長的侍宴隊伍彎腰而立,靜靜等著那些人先是用細亮銀針試了又試,然後下一排將所盛糕點茶水皆取出一些放在銀碗中親口嚐試,用過無妨後,方才放行。
蘭生是苦命孩子,哪裡見過這種陣仗,嘴巴都差點合不攏,但在那些健漢的厲目下,又嚇得趕緊閉上嘴,抖著身子縮入迴廊,只聽得裡面談笑風生,幾個女子的笑聲隱隱傳來。
「夫君聽聽,連錦側妃都說你應該多陪陪重陽和妾了。」一個女子嗓音溫柔動聽,明明是笑聲連連,卻隱有不悅,她似是故意在側妃的「側」上加重了語氣。
「今兒個我不是專程陪妳前來還願了嗎?重陽都六歲了,妳這做娘的倒像個孩子。」
這個聲音慵懶、低啞動人,充滿權貴氣息,卻聽他用著戲謔的聲音繼續說道:
「王妃倒是該操心操心咱們家三爺的終身大事,總這麼一個人,可知今日清水寺的女香客都快排到護城河,只為了瞧咱們三爺一眼吶!」
一陣動聽的嬌笑又響起,卻似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。
「喲!三爺的事,妾可不敢管,說來說去,妾只是個側妃,合該姊姊來操這份心吧!」
蘭生的心一動,為何這個聲音如此熟悉?
來到廂房口,早有幾個穿錦著緞的標緻宮女前來接過托盤,蘭生正要隨僧侶退下,卻聽有人高聲唱頌著:「武安王爺到。」
蘭生立時隨眾僧侶斂聲屏息,嘩啦啦地跪了一地。蘭生不敢抬頭,只見眼前一雙雙高底繡紋的羊皮靴經過。
過了許久,蘭生偷偷抬頭,為首一人乃是一個目光如炬的黃袍老者,五柳長鬚,俊美威嚴,後面跟著兩個青年,一黑一白。黑衣青年雖說眉目微有陰鬱,殺氣隱現,仍可謂俊朗有神;但是同旁邊的白衣青年站在一起,卻一下子比了下去,只覺那白衣青年豐神有如天人下凡,朗月入懷。
蘭生不由萬般激動,那白衣青年正是名聞天下的踏雪公子。
這時,蘭生的餘光瞄到走在最後的一個武士,那人正滿眼警覺地四處查看,似是感到蘭生的目光,猛地將一雙黑色的吊睛眼轉向蘭生。蘭生驚懼地低下頭去,冷汗淋漓,那人正是一年前那個紫瞳妖精的手下,名喚喬萬的。
蘭生這才猛然醒悟到,剛才聽到的嬌笑之聲,正是那紫瞳妖精。汗流浹背中,卻聽嬌聲細語從廂房中傳出,不久一群華服之人從廂房中魚貫走出。
那日陽光正好,一位風華絕代的佳人當先立在桃花香瓣舞中,只見她對著那為首的黃袍老者微一屈膝,那紫琉璃般的雙瞳卻是秋波未到笑顏濃,只聽得她嬌滴滴地喚了聲:「王爺萬福。」
她烏髻上紫金鳳冠的稀世紫色寶石,耀著蘭生的眼,金步搖隨著佳人蓮步輕晃,悅耳作響;紫錦袍上大朵大朵的白色富貴牡丹花開正濃,那牡丹花間的蝴蝶也似要迎風飛了起來。
老者似是寵溺地一笑,摟過佳人,笑著入內。
蘭生嚇得渾身直打顫,那個吊睛眼的喬萬卻偏偏走到他的面前,似是盯著他的頭頂看了一陣。蘭生整顆心似要蹦出嗓子眼了,卻聽他大聲喝道:「武安王府內眷在此,生人迴避。」
眾僧侶高聲唱著諾。回到後院禪房,年紀小的沙彌們忍不住興奮地談論著方才的所見所聞。
蘭生無心加入,滿心惶恐不安,一味擔心那喬萬會認出他來,一整天縮在被窩裡,再不敢去前廳伺候,拿著佛經一遍又一遍地唸著,好請佛祖保佑。
晡時,夕陽微墜,蘭生聽說侯爺攜著內眷回府了,只留昊天侯夫婦、駙馬和踏雪公子在此留宿做明日的法事,他再三確定那吊睛眼的喬萬亦隨同紫瞳貴婦離去,這才惴惴不安地爬起。
做晚課時,雖耳邊全是僧侶經文之聲,蘭生卻心不在焉地想著那紫瞳貴婦。他萬萬想不到她竟然是最受武安王寵愛的側妃花氏。
晚課頌畢,蘭生心思恍惚地信步前行,不知不覺來到放生池邊。朗月映在波光中隨風悠蕩,蘭生微一低頭,只見湖中一人光溜溜的腦門,尖嘴猴腮,瘦得不成人形,不覺悲從中來。想當年在黃兩鎮上,蘭生也算是客棧的活招牌,尤其是對女主顧甜甜一笑,喚聲姊姊,不知為客棧招來多少生意。不料這一年的流亡生涯竟把當年那個俊巧小二折磨得如此面目全非,亦難怪那喬萬認不出他來。過往種種苦難在眼前閃現,蘭生越想越難受,忍不住一屁股坐在池邊,放聲啜泣起來。
正悲傷欲絕間,忽覺有人正對著自己的耳朵吹氣,還用手微搭自己的肩膀。蘭生嚇得一跳而起,回頭一看,並無任何人影。正疑惑時,又感到彷彿有一人在他背後吐著氣息,蘭生低頭再看池中,果然池水中除了自己的身影外,似有另一模糊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後。
頭頂是一棵百年槿樹,新長的碧葉滾著夜露,慢慢滑過怒放的小花苞,輕輕滴在蘭生的光腦門上,混著蘭生的汗水,沿著鼻尖滑進嘴裡。他卻大氣亦不敢出,只極慢極慢地回過頭來,心彷彿要活活跳出胸膛。
月色溶溶,青草和著花香四溢,眼前一人鼻對鼻、眼觀眼,正對著蘭生。那人長髮如洪瀑,及腰飄垂,蒼白的面目隱在烏髮之中,看不真切,如女鬼一般。她的身上寬鬆地套著一件月白長袍,袍子一角,隱隱繡著一種漂亮的花樣,似是並蒂西番蓮,隨夜風蕩起,甚是鮮紅耀眼,同那女子一樣,詭異而沉默地看著蘭生。
蘭生的腦中頓時一片空白,呆呆地駭在那裡。借著月光,一雙紫瞳印在蘭生的眼中,發著幽幽的光。
蘭生再也忍不住了,放聲尖叫,不料那人也尖叫出聲。兩人對叫一會兒,蘭生這才想起要轉身逃走,跑了幾步便給絆倒了,磕磕絆絆了好幾下,好不容易跑起來,那雙紫瞳又在眼前。她正彎腰看著他,這一回蘭生看清楚了,竟是一位紫瞳的清秀佳人。
蘭生腦中響起的全是黃兩鎮上流傳的紫瞳花妖傳言,腦中第一反應便是,為啥這輩子花妖精就是要跟他過不去呢?
驚恐的瞬間,他左摸右摸,想拿什麼碎石雜物投擲,奈何周遭乃是鵝卵石鑲刻而成的岸堤,一片平整。情急之下,只得往懷中亂摸一物扔去,然後轉身再跑。
跑到實在跑不動了,蘭生急喘不已,一屁股坐了下來,驚魂未定地左右望去,發現自己已然跑到放生池的對岸了。那放生池雖名為池,其實卻是一個人工大湖,連著鳳州城的渭水,水域寬闊,波光粼粼。
那紫瞳白影立在放生池的對岸,遠遠地看著蘭生,寂靜無聲。
蘭生一時也愣在那裡。
那女子月白的身影在浩淼的水面上隨月影聚滅無常,過了一會兒,她慢慢蹲下身撿起地上一物,似是放在月光下看了半天,又慢慢放在鼻間嗅了嗅,然後猛地一口咬下去,狼吞虎嚥地吃起來。
在蘭生豐富想像力的指引下,他不由自主地將那東西想像成他自己的腦袋,然後過了一會兒,才逐漸意識到,那個東西應該是剛才自己所扔之物。今天一整天膽戰心驚,無心茶飯,慧能便在晚課前偷偷塞給他一個饅頭。
蘭生心中一動,妖怪是不可能吃饅頭的,如此說來,那白衣女子不是妖怪?心思百轉間,那個女子已經吃完了饅頭,復又慢慢抬起頭,一雙紫瞳漫無目的地四處看著,最後,又定格在對面的蘭生身上。
蘭生的心裡又喀登一下,忽然又有人在他耳畔呼息,他嚇得一轉頭,立刻被濕漉漉地舔了滿臉。蘭生抹了一把臉,只見一隻黑狗正親熱地對他吐舌頭。蘭生木然地又被舔了半天,終於訝異地喚出那隻狗的名字來:「你是……小忠吶!」
黑狗響亮地汪汪叫了兩聲,似是很高興蘭生認出了牠,兩隻前爪趴在他肩上,對他哈哈樂著。
蘭生見到黃兩鎮的老友,不由激動道:「小忠,原來你也沒有死啊!」
蘭生抱著黑狗,一時忘情地哭出聲來。
「哮天犬!」有人輕輕笑著。蘭生抬頭看去,月光下站著那個紫瞳的女子,微微彎腰,笑吟吟地看著他和黑狗。
蘭生「啊」地輕叫,害怕地抱緊了黑狗,心裡顫顫地對自己問道,這個女人還是妖怪,要不然怎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地欺近。
他結巴道:「牠……牠是小忠,妳是誰?」
「牠叫哮天犬,不叫小忠。」她在那裡柔柔笑道,對著小忠招招手:「哮天犬!快來呀!」
小忠在蘭生和女子之間轉頭轉腦一陣,然後選擇歡快地奔向那個女子。
她蹲下身子摟著黑狗,歪著腦袋定定地看了蘭生一陣,然後恍然大悟。
「二郎神……你是二郎神。」她咯咯笑著拍手道:「哮天犬認得你,你一定是二郎神。」
何謂二郎神?何謂哮天犬?
蘭生的小腦瓜飛快地轉著,彼時的他還沒有機會讀過那本迷亂後世的《西遊記》,所以還無法明白這其實是劇中某一重要人物。
於是當時的他再一次得出結論:
第一,這定是一位到寺院來清修的富貴小姐。
第二,她清修的原因,很有可能是她的腦子有點問題,理由是前個月就有個戶部官員的千金因為中了邪,到寺裡住了半個月才放出來。
第三,她可能是西域人,所以她的眼睛是紫色的。
蘭生站了起來,拍拍僧衣,冷哼一聲。
「這位小……姐,大半夜的,您這麼晃來晃去,可把小僧給嚇死了!」
那女子卻忽地直起身來,似是凝神細聽,並沒有回答他的話,那黑狗也似豎起耳朵。
遠處傳來一陣若有若無的琴聲,那琴音空靈縹緲,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哀傷,似有人在懷念著無窮無盡的往事。蘭生悲傷的過往也被勾起,歷歷在目,甚至打開了他記憶中最深藏的一幕,好像曾有雪白豐滿的胴體躺在他的懷中,充滿了蘭花的香氣。那濃豔的紅唇在他的耳邊優雅而妖嬈地呼吸著:「以後就叫你蘭生吧!去吧……蘭生。」
急促的狗叫之聲驚醒了蘭生的迷夢,再抬頭時,驚覺兩頰早已掛滿淚水。
蘭生抹了一把臉,細細辨了辨,那琴音好似從西廂房的聽濤閣裡傳出。今晚昊天侯宿在東邊的流歆閣,而在西邊聽濤閣夜宿的是踏雪公子原非白。
那女子似是癡了一般,跟著那琴聲慢慢向前走去。小忠在她身邊不停打著轉,焦急地仰頭叫著,似是想阻止她前進,最後咬住她寬大的長袖,使勁往後拖。
一股鹹濕的風若隱若現地吹來,挾帶著西北的風沙,吹迷了二人的眼,墨黑的天際驀地閃過一道金光,如金色的遊龍揮舞著利爪撕開了天際,對著人間憤怒地咆哮著,聽濤閣的琴音也戛然中止。

***

金龍般的閃電遊過流歆閣雄偉的屋脊,劇烈的霹靂就像響在耳邊。原非煙猛地睜開了眼,從夢魘中驚醒。外床空空如也,輕撫向屬於他的床舖,凝脂玉般的溫手只觸及一陣冰冷,想來那枕邊人離去已多時,一如往常。
「小姐有何吩咐?」早有一個家臣打扮的勁裝丫頭,跪在紗帳之前,輕聲細語地輕問著,聽候吩咐。
小姐是屬於出嫁前的稱呼,不似尋常奴婢一般敬稱原非煙為昊天侯夫人。而敢這麼做的,唯有原家陪嫁的暗人初信。
原非煙淡淡地垂下眼瞼,向床外微一俯身,輕聲問道:「侯爺何時起的身?」
「回小姐,丑時時分。」
原非煙輕嘆一聲,撩開芙蓉帳,示意初信伺候她起身。
「小姐三個月前才流了小公子,身體尚還虛寒,且歇著吧!」初信急急地上前扶起原非煙:「王爺囑咐過小姐,萬萬要調養好身子。」
原非煙俏目一橫,初信立時閉上了嘴,給原非煙披上了一件狐皮褂子,又小心翼翼地將玉頸後的頭髮捋出來,立時黑黛似的秀髮披散開來,幾要墜地。
原非煙坐到鏡前,初信便取了半月玉梳細細地攏了攏原非煙的秀髮。
「最近父王總傳妳去嗎?」原非煙對著鏡子,用碧玉搔頭挑了些口脂,用纖指極輕巧地勻了勻櫻唇。
初信躬身道是,微覷了一眼鏡中的模糊身影:「請小姐放心,初信知道該說什麼。」
一燈如豆,淡黃的光暈映著那鏡中出塵的絕豔容顏:「瞧妳急得,我又沒說什麼。」
初信的心莫名地漏跳了一拍,跪倒在地,惶恐道:「奴婢不敢。」
原非煙抿嘴一笑,虛扶了一把初信:「信兒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?」
初信正要開口,窗外隱隱傳來一陣嘈雜聲,初信立時面色一凜,輕按腰間的軟刀,擋在原非煙面前,對著窗外喝道:「是哪個放肆的奴才在外面?」
「回初信姑娘,奴才是駙馬府的。」窗外有武士的身影晃動:「前廳有刺客來襲,駙馬打發奴才過來,問夫人安否?」
原非煙微施眼色,初信笑道:「有勞諸位,我家小姐一切安好,侯爺及駙馬安否?」
「駙馬及侯爺在前廳,一切安好,請夫人早些安寢吧!」窗外的聲音低了下去,一切似歸於平靜。
初信扶著原非煙上了床,對著帳內輕道:「小姐,我去了。」
原非煙均勻地呼吸著,似是睡著了。初信的身形剛剛消失,帳外又閃出一個青衫身影,同初信的容貌裝扮一模一樣。
流歆閣前廳吹來一陣急風,流月被遮住了臉,千年古剎中,那百年的蒼天巨槐亦被這狂風吹得東倒西歪。
「人呢?」宋明磊靜靜地站在廊簷下,默默看著家臣在收拾滿地屍首,復又抬首看著滿天夜雲,眼中醞釀著驚濤駭浪。
身後站著一名相貌普通的家奴,跪啟道:
「前方有刺客來襲,所有的家奴全部留在流歆閣保護侯爺和駙馬,故而還不及相尋。」
「誰的命令,你竟不知會我一聲?」宋明磊冷笑道:「好大的膽子。」
此時有人遠遠地大聲答道:「你莫怪德茂,是我之命。」
火把下一個錦衣青年,身著重重的鎧甲,頭戴金紗冠王帽,手握一把雕銀鑲玉的利劍,快步走向宋明磊,身旁的武士一一側身讓過:「駙馬安好。」
駙馬爺原非清卻是滿目焦急:「你還不快進屋避著,站在這裡做什麼?」
宋明磊霍然轉身時,臉上凝霜一片早已換作濃濃笑意,答非所問地說:
「非煙、公主還有三爺那裡可好?」
「非煙都睡下了,淑儀受了些驚。」駙馬明顯心神不寧:「你管三瘸子做啥?」
宋明磊微嘆一聲:「我們這裡受了襲,若是三爺那裡一點動靜也沒有,那豈不怪哉?」
原非清微愣間,左邊天際閃過一片驚雷,將院子裡的一棵槐樹劈了開來,立時燃著了,劈里啪啦地燒著。
張德茂躍到宋明磊前面:「天雷引火,鬼樹崩裂,非吉兆也,還請駙馬爺及侯爺回房。」
「太晚了。」宋明磊卻冷笑一聲,抬首一指庭中屍首。「這些刺客不過掩人耳目,真正的高手會從聽濤閣那裡繞過來,想必已經到了。」
他不顧張德茂在一邊乾瞪眼,只是接過一旁奴僕遞來的軟甲,提了方天戟,來到中庭,果然四面兵刃之聲不絕於耳。宋明磊冷冷一笑,正要發話,已有四個黑衣人躍上牆頭,箭雨立時襲來。
無數的死士衝過來擋在宋明磊面前,箭雨穿透死士的胸鎧,倒在面前,血流滿地。張德茂揮舞長劍,舞得密不透風,一張張鬼面立在牆頭,陰森森地看著宋明磊。
宋明磊被眾多的死士用鐵盾擋著,退至裡屋,張德茂喘了口氣,朗聲道:
「川北雙煞既來,何不顯身?」
有人在空中咯咯嬌笑:「千面手,我當你十年前就死了,原來你是窩在昊天侯的門下啊!」
「風隨虎……」張德茂抹了一把臉,冷冷道:「雲從龍還沒有拋棄妳,那老天爺真正是沒有眼了。」
一個風情綽約的女子隱現在黑霧中,雙唇性感地勾起一絲微笑:「你這是在嫉妒,張德茂。」
一個健壯的身影從風隨虎的身後閃出,單手劈去張德茂發來的暗器,冷然道:
「小虎,同他囉嗦什麼,還不快去宰了昊天侯。」
「大膽,我主公也是你等可以碰得的?」
張德茂探手入懷,掏出一支長笛,吹出一曲奇怪的曲調,四周開始安靜下來,原本同張德茂站在一列的死士也悄然隱去。風隨虎秀眉微擰,暗想這曲調為何如此熟悉。
月黑風高,昏黃的燈光下,卻見一個個挺拔的人影憑空從院內四角竄出來,一個個健壯的人影如鬼魅一般躍到張德茂的身前。在慘澹的燈光下,暗夜的風中混合著奇怪的氣息。
雲從龍一向冷然的臉上出現極度的恐懼:「虎兒,是活死人陣,快快閃開!」
風隨虎擰腰急躲,她腳下的柳樹已化為數片。
風隨虎腳下一痛,卻見腳踝處被銀絲勾出血來。
雲從龍疾疾地向下俯衝,發出無數的柳葉鏢,擊破幾個活死人,拉回愛妻,擠出風隨虎的血痕,卻見血色發黑,已然中了劇毒。
正要給風隨虎服解毒丹,後者卻自己一點止血的穴道,甩開他復又衝向隊列,厲聲道:
「張德茂,你同幽冥教攪在一起了?你現在還配得上那『千面手』的英名嗎?」
「亂世當代,怪得了誰?」張德茂陰陰笑道:「你們川北雙煞不也成了竊國竇氏的走狗?」
「閉嘴,快拿解藥來!」雲從龍大喝一聲,如大鵬展翅,躍下屋角,手中銀光一現,卻見滿院的健壯武士,個個面容發青,頂著烏黑的眼袋,雙目無神。這群武士的背後,只見一人眉目如畫,淡笑似春風拂面,貴氣逼人,心想此人莫非便是昊天侯宋明磊?
果然那貴人朗聲道:「光潛久慕川北雙煞,只是尊夫人中了原家的秋日散,實在不敢挽留二位,須知三刻之內若無解藥,必受亂箭穿心之痛而亡。」
雲從龍手中扣緊火炮,咬牙道:「今日叨擾已久,還請昊天侯爺賜藥,我等速去便是。」
宋明磊眼神略動,張德茂自懷中扔出一物。
雲從龍接過,沉聲問道:「我如何確定,此乃真解藥?」
宋明磊淡笑道:「就憑我昊天侯三個字。」
風隨虎的面色發黑,勉力借著雲從龍撐起身子。
「莫要聽他的,殺了他,不然,就算有解藥,我等回去,亦難逃一死……」
話音未落,嬌軀倒在雲從龍的懷中,雲從龍看看懷中的嬌妻,沉聲道:「我們扯平了。」
四周的黑衣人,如影消失。
原非清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問道:「你沒有事吧?」
宋明磊微搖頭:「無妨。」
「你何不索性殺了川北雙煞?」
「你沒有聞到空中的火藥味嗎?」宋明磊冷笑道:「他們既然敢到東庭的地界來撒野,必是帶了火炮,作萬全的應對。」
原非清一陣後怕,復又想起什麼來,俊美的臉上微微扭曲,咬牙切齒道:
「這個該死的三瘸子,竟然勾結竇氏行刺於我。」
「勾結竇氏……咱們這位三爺倒還不致於。」宋明磊如清風一般朗笑起來:「不過故意放他們進來倒是真的。他也知道川北雙煞奈何不了我們,卻仍想知道我們的實力,還有……」
「還有什麼?」
「你且親自去公主和非煙那裡看看。」宋明磊隱憂地沉吟道:「我擔心他這是聲東擊西。」
原非清一臉恍然大悟:「原來如此,我這便去,你且萬萬小心。」
他解下身上的大紅猩猩氈,給宋明磊披上後,細細地掖了掖,道了聲:「莫要著涼。」便大步離去。
宋明磊目送著原非清的身影消失,笑容立時凝住,略一側身,上好的大紅猩猩氈便滑落在鮮血塵土之中,他卻看也不看,只是對著張德茂冷冷道:
「原非白這是引開人馬好去找她,想不到,咱們這位駙馬爺還真乖乖地隨了我們的三爺,將所有的人馬調來保護自個兒。孰料你也蠢成這樣?」
張德茂跪在一地鮮血中,默然無聲。
宋明磊嘆聲道:「德茂叔,你終是告訴姑姑了吧?所以她讓你伺機除了她?」
「主公息怒。」張德茂深深俯在血地之上,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,咬牙道:「破運星斷不能留!」
這時有個小個子的暗人踏月色而來,對宋明磊耳語一番,宋明磊的臉色微鬆了下來。
「起來吧,德茂叔。」宋明磊親手相扶,盯著張德茂的小眼嘆道:「反正你也想找破運星,且跟我來吧!」
然後便轉身疾步走出流歆閣,不再同張德茂說話。張德茂默然地跟著宋明磊七彎八拐,來到一處停了下來,抬頭一看,原來到了伙房。
「喂!我給妳弄那個仙露來啦,女施主。」黑暗中,一個小沙彌提著一桶水哼唧哼唧地拐了出來,口裡還大叫著。忽然看到三個渾身是血的人影,立時嚇得手一鬆,一桶水重重落在地上,就此灑了一半,人也嚇得癱在地上。
張德茂正要點那小沙彌的穴道,伙房裡竄出一條烏油光亮的黑犬來,親熱地圍著宋明磊打轉。宋明磊拍拍黑犬的腦門,柔聲喚道:「乖。」
黑犬乖乖坐了下來,守在門口,宋明磊緩步走進伙房內,卻見一個白衫人影,烏髮披垂腰際,彎腰正在鍋灶處東翻西找,最後似乎從鍋灶裡翻出什麼來。轉過身來,看到華服沾血的宋明磊,立時嚇得手一鬆,掉下一物來。
宋明磊眼明手快,雙手一抄,半空中攬了過來,細細一看,這才發現原來是兩個粗米饅頭,尚有溫意。而對面的女子卻在眼中閃過一絲讚嘆而犀利的眼神。
張德茂守在宋明磊身後,手中緊扣銀絲,如果眼前的女子稍有舉動,便立時命喪銀絲下。
宋明磊凝神望著她,似千年萬載,再挪不開眼。
她顯然受了驚嚇,微顯蒼白的臉上沾著煙灰,嘴巴傻裡傻氣地張著,寶石一般的紫瞳在宋明磊的臉上和手上來回轉來轉去,最後視線還是落在宋明磊的手上,微微咽了一口唾沫。
宋明磊的眼神柔了下來,不知過了多久,他開口柔聲道:「餓了吧?」
她似是細細地斟酌了一番,看著宋明磊手中的饅頭,輕輕一點頭。
「怎麼?」他又柔聲問道,明亮的銳目卻瞟向張德茂:「他們故意不給妳東西吃嗎?所以出來找?」
「孫悟空又來鬧天宮了。」她用力點著頭,狀似氣憤地說道:「人人都去趕他了,沒有人給我送蟠桃,我就自己出來找了。」
小沙彌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,張德茂手中寒光一閃,一根銀絲勒向他的脖子,他立刻噤聲。
宋明磊卻微微笑著,順著她的話問道:「那怎麼想到來廚房找蟠桃呢?」
她傻傻地看著他俊美的微笑愣了一陣,眼中閃過一絲驚豔,隨後手一指小沙彌,老老實實地說道:「二郎神帶我來這裡,說這裡還有隔夜蟠桃。」
小沙彌結結巴巴道:「小小小……僧名喚蘭、蘭生。」
宋明磊瞥了一眼縮在角落裡,嚇得尿褲子的「二郎神」,唇邊的微笑更如春風一般和煦動人,他猿臂一伸,遞上饅頭。
她顫著手接過來,然後立刻退後一步,張嘴咬上一顆饅頭。
蘭生緊張地看著那個怪異的女子,而她這回並未如方才那般狼吞虎嚥,只是不疾不徐地一口接一口咬著。一雙紫瞳深幽如海,泛著平靜的光芒,卻始終盯著眼前這個高大俊美的血衣華服之人。
而那位貴人也面帶微笑,彷彿不食人間煙火般回望著她。
兩個饅頭轉眼間消失在她的嘴邊,她打了一個飽嗝,似是萬分滿足地愉悅道:「飽了。」
然後又似噎著了,看著他直瞪眼,艱難說道:「仙……露。」
他微笑不變,向後一伸手,那修長的手指上,翡翠扳指泛著綠瑩瑩的光,在蘭生看來正如毒蛇竹葉青的皮膚,只聽他頭也不回地喚了聲:「水。」
張德茂一呆,仍是立刻喚人取水來。蘭生只好抖著身子拿了個土碗,從水桶中舀了一碗水,本想端給那女子,中途見到宋明磊那看似溫和的笑顏,心中寒意陡生,只得將杯子轉遞給張德茂。不料翡翠扳指在眼前一閃,那土碗卻被那宋明磊半路奪了過去,就連張德茂也一呆,向後微退了一步。
宋明磊拿著那碗水,放到嘴裡淺抿了一口,才輕輕走向前,像是怕驚嚇了她,柔聲道:「渴了吧!」
她舉手奪了過來,一飲而盡。宋明磊忽然挺身向前,她嚇著欲退,後面卻是灶台,退無可退,手中的土碗掉落在地,發出清脆的響聲。蘭生在外面也是膽戰心驚,欲站起來看看是怎麼回事,卻在張德茂的銳利目光下,又退了回去。
她的眼中滿是懼意,宋明磊的眼神不易察覺地一暗,手中卻抽出一方絲帕,輕拭她的嘴角。
「都這麼大的人了,為何還跟小時候一樣,這麼不會照顧自己呢?」
「我認得你。」她愣愣地看著他,任由他細細擦拭她的嘴唇,人漸漸地放鬆下來:「我認得你。」
宋明磊的俊顏似又蕩開了笑:「哦,我是何人啊?」
她激動道:「你是龍君!青龍君!」
蘭生心想,還是一條剛殺過人的青龍吶!
冰輪露顏,清輝輕灑,帶露的木槿花苞脹鼓鼓地,在月光下閃著神祕的光彩,清香飄進伙房時,燭心微微爆了一爆,竟然閃得那紫瞳女子的側臉一片恬靜嫵媚。
蘭生微一愣神,伸頭看去,沒想到那個華服風流人物,竟然亦有些失神地細細看著那個紫瞳佳人。
許久,他終是滿懷憐惜地輕聲一嘆:「那妳又是誰呢?」
她滿面詫異地看著宋明磊,似乎對於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很驚訝。
「龍君,你怎麼不認得我了呢?當初還是你把我帶回天庭的呀!」
宋明磊的眼神有著一絲悲戚,對於她的癡傻,再不回答,只是默然地低下頭,挽起她的那雙柔荑,輕輕替她擦著手上的鍋灰。
她卻自顧自地挺胸抬頭,傲然道:「我乃上天入地,無所不知,無所不能……」
她用了無數讚美的詞藻,堆砌一氣,幾乎讓人暈暈欲睡之時,卻聽她停了下來,猛喘幾口,繼續說道:「天界第一名將,白虎星君座下木仙女是也。」
蘭生的嘴角都快歪了,忍得甚是辛苦,宋明磊卻連頭也沒有抬,像是早已聽慣了這樣的瘋言瘋語,只是專心地將那雙手擦得乾乾淨淨才抬起頭來。
「方才你聽見了嗎?」她興奮地瞅著宋明磊,反握住他的手:「方才我聽到了白虎大人的仙樂,你也聽到了吧?他正在找我哩……咱們去找他……」
宋明磊的臉色卻忽地微微發白,冷冷道:「都一個個杵在那裡做什麼,還不過來送姑娘回去。」
張德茂這才過來,打了個響指,兩個健壯的冷臉子丫頭過來,正要接過那「木仙女」,宋明磊卻反手一握她的手,冷著臉頭也不回地拉著就走。蘭生眼尖地看到,她白嫩的手臂上一片紅痕。
那木仙女卻似毫無感覺,只是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跟著,還不忘哈哈大笑著:
「龍君接木仙女回家嘍,回家嘍!」
經過蘭生時,她猛然一手抓起蘭生的僧袍:「二郎神、二郎神,我們一起回家。」
宋明磊停了下來,看了兩眼蘭生,嘴角咧開一絲弧度:「原來二郎神也降世了。」
紫瞳木仙女點頭如搗蒜。
「二郎神以前就對木仙女很好很好的,他還是龍君你的朋友,你不記得啦?」
宋明磊怔怔地看了兩眼木仙女,思索了片刻,慢慢開口道:
「二郎神幫過龍君對付大鬧天宮的孫猴子,對吧?」
痛感從蘭生的手腕處傳來,低頭卻見自己的手腕已被她的指甲掐出血來,甚至能夠感到她的顫抖。他不由心中一動,耳邊卻是她清脆的笑聲響徹夜空:「二郎神和木仙女一起回家嘍!」

流歆閣裡芙蓉帳暖,原非煙伸了一個懶腰,微微向床外挪了挪,紅木床上更顯冰冷,她懶懶道:
「初信,好冷呢!」
有個俏人影諾著,往銅鼎中加了炭,又輕手輕腳地往床裡加上一層狐皮襖子,在原非煙的耳邊輕道:「信回來了,人的確在長公主的陵寢……姑爺……也在那裡。」
原非煙一下子睜開眼睛,鳳目中凌厲的殺意轉瞬即逝,只聽床外繼續道:
「信說,平時看守的人不多,很容易下手。」
原非煙輕輕笑了起來,抬起手來,露出一截藕段般的手臂,優雅地拄著螓首,輕嘆一聲道:
「我們是婦道人家,何必造孽呢?」
原非煙像貓兒似地縮了身子,淡淡道:「去,把這個信兒讓哥哥的人知道。」
「是。」床外的人影一閃而逝,唯見銅鼎火光隱顯,輕煙微籠。原非煙迷迷糊糊地睡去,眼角猶似帶著晶瑩的淚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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