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真理的倒相》外傳──《靈魂之歌》第5回

 


7

 

隔天傍晚時分,傑立爾與櫻子兩人從第七丘陵的山腳出發,再次徒步前往山頂上的莊園。他們順著迂迴的小徑,看見霧氣像數不盡的藤蔓,恍若有生命似的攀上坡地。這國度的霧氣總在夕陽西下時由平地出現,彷彿觸手般纏繞住每一座丘陵。

藤雲之國位於兩個海峽的匯集地,多方吹來的風在這裡交錯,然後被陸地上的一道道丘陵切了開來,帶動雲霧形成這樣的景色。

櫻子綁起馬尾,穿著高雅的長裙,以及寬袖襯衣,手中捧著豎琴;傑立爾則打了領結,背著皮鼓,神色緊張。一絲絲霧氣游動在腳踝邊,像是淺淺的浪潮,又像是活動的大地,然而周圍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,櫻子只聽見踩在腳底下的沙礫聲。細藤般的雲霧捲曲、蠕動,還攀到他們肩上,櫻子甚至想像自己可以聞到它冰冷的味道。兩人就在如此詭異的情況下,來到了山頂的莊園。

一圈石牆圍著灰色的古舊建築,裡頭的高塔給人的感覺相當宏偉。

「要是能住在這裡該有多好。」傑立爾仰頭說。

櫻子卻沒有回應。明天開始,她就會被監禁在此地,滿足地主溫特的各種渴望。

踏進莊園裡,她發現裡頭多了許多人,與昨天初次拜訪地主的冷清場景不同。人們都打扮得花枝招展。當中有一半人穿著黃色繡紋衣裳,那些定是艾菲頓公爵的隨從。

兩人與其他賓客一起來到一個圓頂的房間,夕陽餘輝透過彩色玻璃灑入,將整個空間點綴得朦朧而優雅。

房間並不大,裡頭約有二三十位賓客。人們小群小群低語交談,只有櫻子和傑立爾站在牆邊東張西望,無法融入這場合。

「看,那裡。」傑立爾用手肘推推她。

櫻子瞥見地主的肥胖身影在房間的角落,彩繪玻璃正下方。而坐在他身旁的男人,是與地主形象相差十萬八千里的艾菲頓公爵。公爵的個子相當高,身材挺拔,留著八字鬍,右眼戴著鏡片,由一條金鏈子牽到耳邊。他拿著酒杯,談吐舉止都散發著紳士般的氣息。他必然是個風趣的人,因為他每說一句話就逗得周圍的賓客笑出聲來。當侍者端來金色盤子,公爵選了一個小巧的水果塔,小口品嘗,然後頻頻稱讚。

而在公爵身邊坐著一幫身穿亮黃色衣裳的家臣,櫻子留意到當中有個女人膝上擺著小提琴,應該是位皇家樂師。那女人的髮飾像是開了屏的孔雀,鑲著各種寶石,看來粗重又誇張。

地主溫特似乎注意到櫻子,目光投射過來,舔舔舌頭,並給她一個油膩膩的笑容。櫻子尷尬地擺出禮貌性的微笑。

晚宴終於開始了。

所有賓客退到牆邊,把小房間中央空了出來,由不同的表演者輪流上場。同時更精緻的食物被端出來,侍者遊走在賓客之間讓他們隨手取來吃。

「花色蟹肉塔」、「甜蛋鮭魚捲」……這些看起來像主食的東西,份量卻都小得令櫻子眼花,就連「悶牛肉湯」也裝在跟銅板差不多大的器皿裡。

在這樣的場合裡,櫻子感到非常不自在。與老師長期遊走四處,她已習慣在旅店裡大口喝酒、大口啃肉,豪爽地交談,盡興地表演。現在,她只期望溫特趕快給他們機會把東西交出去,然後就可以回去休息了。然而一想到自己明天開始必須服侍溫特,櫻子整顆心沉了下來。她有義務要幫老師完成遺願……縱使咬緊牙關,她也必須履行自己的承諾。

表演者裡頭有個男人拿著鋼球,在赤裸的上身滾動;也有人在地上揚開一大片帆布,撒上沙子再用木竿勾勒出驚人的畫作。公爵非常專注地看著每一個表演。

時間不知過了多久,櫻子不停抑制要打呵欠的衝動,完全沒有關注眼前的演出。她開始懷疑說不定溫特會爽約,不打算給予他們認識公爵的機會。

「這兩位是知名詩人『號角之聲』的弟子。」當所有表演者演出完畢、所有賓客準備挪往用餐的大廳之前,溫特做出了這樣的舉動。他誠摯地告訴艾菲頓公爵:「他們有個東西,說一定要交給您。」

公爵打量櫻子和傑立爾一陣,單眼鏡片後面的目光深具穿透力。「什麼樣的東西?」他開口時聲音優雅,彷彿充滿關切。

地主溫特搶著說:「詩人『號角之聲』原本今天也將出席為公爵高歌,但不幸的是他幾天前去世了,」臃腫的臉上恍如蒙上一層哀傷。「但在他死前,已完成了最終的作品,說一定要先讓公爵過目。」

傑立爾馬上從背袋裡拿出木盒子,遞給櫻子。

粉紅色長髮的女孩走上前去,恭敬地說:「艾菲頓公爵,這是老師的遺作──『靈魂之歌』。」

聽見這名詞,公爵懷著非常不可思議的神情,用雙手接過木盒。這時他身後的皇家樂師站了起來,以多疑的眼神回望著櫻子:「如果妳是詩人的弟子,就知道那個詞不該隨便濫用。」她的口吻明顯透露著不悅。

傑立爾這時回應道:「老師說他有自信,這首詩就是靈魂之歌,但只有足夠資格的人才配擁有它。艾菲頓公爵就是那個人。」

這句話使皇家樂師稍微住了口,因為如此一來,她就無法阻止他們將木盒贈與公爵。然而那樂師仍不死心,直盯著櫻子說:「『靈魂之歌』是從古自今,所有詩人樂師都在追求的目標。我無意冒犯,但區區一位吟遊詩人怎麼可能創作出來呢?」

房間裡的氣氛變得異常緊繃。櫻子感到怒意衝上腦門,冷冷地回望著皇家樂師。身旁的賓客吭都不敢吭一聲,而地主溫特似乎現在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。他之前並不知道任何關於靈魂之歌的事,現在他緊張地望著公爵,不知道該怎麼收拾這情況。

「公爵,請讓我看看盒子裡的東西。」樂師說道。

艾菲頓點了點頭,把盒子遞過去。傑立爾再度提醒樂師:「我們老師說過,只有足夠資格的人,才配接觸到『靈魂之歌』。」

皇家樂師瞄了他一眼,發出嗤之以鼻的淡笑,從公爵手中接過木盒子。

但那盒子似乎是密封的,樂師花了好大力氣仍打不開。這時,櫻子忽然莫名地緊張了起來,因為根本沒人知道盒子裡頭裝了什麼,萬一打開時出了狀況,等於是對公爵的公然侮辱。然而事到如今,她也只能相信老師了,相信老師確實已創作出靈魂之歌。

皇家樂師從侍者手中借來刀子,撬開了木盒子。

樂師緩緩掀開蓋子──眾人看見裡頭是一捆羊皮紙,上頭以墨跡寫著一行行的詩詞。

地主溫特和公爵同時湊身過來,櫻子也想一窺究竟。皇家樂師皺著眉頭,用手拿起羊皮紙,將它拉了開來──

火燄燃起的聲響使眾人發出驚嘆。從羊皮紙的一角開始,詭異的火舌開始吞噬紙張。樂師仍將它拿在手上,驚慌得不知所措。奇怪的是,那火燃燒得極慢,彷彿羊皮紙本身有股魔力,正在阻擋被燒盡的命運。

櫻子詫異地摀著嘴,不曉得究竟為何會如此。

「咚──咚咚咚──咚咚咚──

鼓聲在她身後響起。櫻子猛然回頭,發現傑立爾已坐好了姿勢,擊出她熟悉的韻律。傑立爾的眼中反射著火光,熱切地盯著她。

突然間,她了解了。

長久以來的默契驅動了本能反應,櫻子立刻從樂師手中奪來正在燃燒的羊皮紙,拉來一張空凳子,將豎琴擺在腿上,開始哼起了調子。

乘著鼓聲的節奏,她的聲音像一絲微薄的風,逐漸轉強,成為悅耳的音調。封閉的房間瀰漫著女孩的歌聲。

那是經過好幾年遊走各地所鍛鍊出來的能力,櫻子了解周圍環境對聲音的影響;現在她緩緩抬頭,將歌聲傳送到圓形的屋頂,每一句餘音都響徹在人們的頭頂上,彷彿她的歌聲就與彩色玻璃一樣光彩奪目。

同時她單手撥著豎琴,適時帶出點綴的音符與流水般的聲波;另一隻手則持著燃燒的詩詞,凝視著她熟知的字跡。紙張一點一滴被燒為灰燼,卻奇跡似的化為閃爍的光點飄散開來。

眼前的景象讓所有群眾既吃驚又沉迷。女詩人獨自坐在群眾的中央,撥弄著琴弦柔聲歌唱,火燄點亮她的面容,光塵飄散在她四方。羊皮紙漸漸枯萎,她卻從未停止歌聲。地主溫特的表情呆滯,皇家樂師也滿臉不可思議。而公爵,則用手托著單眼鏡片,熱切地看著女詩人。

終於,紙張燒到剩下指頭般的大小,櫻子放開手中的殘片,讓它緩緩飄落,在觸地之前化為飛散的光塵。她的歌聲中斷在曲子一半之處,尾音卻迴盪在房間裡許久。

櫻子現在才聽見自己的心跳聲。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,卻無人說話。

直到公爵拍起掌。

他的動作帶起所有賓客的掌聲,人們頻頻嘆息,似乎對這首只彈了一半的詩歌意猶未盡。

「很棒的一首歌,」艾菲頓公爵親手將櫻子從凳子上扶起,嘆了口長氣,怨憤永遠沒有機會聽完它。「可惜啊……要是能將它完整地呈現出來,或許真能被稱為『靈魂之歌』,這是當之無愧的。」

皇家樂師似乎想說些什麼,但她迷惑地看著自己的手,沒有做聲。

「『號角之聲』真是個了不起的詩人……」公爵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,似乎因為失去見到谷雷夫的機會而懊悔。「但是,你們傳承了他的一切……」

公爵看著櫻子與傑立爾。

「我決定了。從今天起,你們就是我的私人樂手。我會把你們培養成宮廷裡最優秀的皇家詩人。」

櫻子與傑立爾同時睜大了眼,一旁的樂師也露出錯愕的神情。

然而臉部表情扭曲得最誇張的……是地主溫特,因為他想霸占櫻子的願望,瞬間破滅了。



余卓軒老師的粉絲團: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KinoCreative

arrow
arrow

    台灣角川原創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