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賀台灣角川原創應援團設立」
《怙惡之眼》賀文
By 吐維

漫漫長夜

  

  男孩跪坐在籠中

  從外觀看來,無疑這是個十分精緻的籠子,外觀看起來是金色的,像有錢人家關著金絲雀的鳥籠一樣。籠檻特意設計成藤蔓的形狀,在漆黑的斗室裡舒展開來,生意盎然。

  而鳥籠的中央,還鋪著一塊看來十分舒適的刺繡軟墊,柔軟得讓人有種想靠上去睡個覺的念頭。而籠頂上垂墜著各式的玩具,有蝴蝶有小鳥,更把籠子裡布置得如同嬰兒房般溫馨。

  如果這是個房間,裡頭的孩子,無論男孩女孩,必定是受盡父母的寵愛吧!看見這些擺設的人肯定會這樣猜測。

  可惜它是個籠子。

  鐵籠四角的柱子特別粗厚,上頭繪滿了符文,如果熟悉黑魔法的人必定知道,那是過去拿來驅散魔鬼的玫瑰經引文。而柱子的末端緊緊錮著一條鐵鍊,鐵鍊分別連接著一雙手銬與一雙腳鐐,而戴著這些手銬、腳鐐的不是別人,正是那個跪坐在籠子中央,模樣看起來十分乖巧的男孩。

  男孩挪動手腳時,無論站也好坐也好,那些金色的鐐銬都會跟著他,發出鏗啷鏗啷的聲響,這讓男孩覺得困擾。但媽媽要他忍耐,因為唯有讓他戴著這些奇家長老們特製的鐐銬,奇家才會讓他安然留在這兒。

  男孩有著一雙綠色的眼睛,讓人聯想起最清澈的潭水,頭髮是黑色的,似乎有一陣子沒有修剪,瀏海長得蓋住了額頭,長髮披垂在肩上。

  男孩身上的穿著也相當隨便,只披著一見全白的罩衣,下半身似乎不著一縷,但即使是這樣簡陋的打扮,也遮掩不了男孩天使一般的面容。

  他跪坐在軟綿綿的軟墊上,轉頭看了眼房間牆上的鐘。那是這個漆黑的房間裡唯一和世界接上軌的東西,因為男孩的媽媽跟男孩說,男孩不可以接觸這個世界,因為接觸這個世界就會有情緒,而他的情緒不是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東西。

  像上一回,媽媽只不過是背著爸爸,拿收音機來給他聽。男孩一開始很開心地聽著收音機的主持人在說故事,說一個關於男孩說謊、最後被野狼吃掉的故事,男孩聽著聽著,腦袋裡便幻想起那頭狼來。男孩越想越深入,那頭狼不知不覺就離開收音機,跳進了男孩所在的房間裡。

  媽媽尖叫著昏了過去,跟著媽媽的老僕人被巨狼一口咬下了頭。那頭巨狼最後由爸爸帶著整個聯會的魔法師,花了一整天才消滅。

  他們說老僕人會死都是他的錯,說狼是男孩從地獄召喚出來的。但男孩不記得自己有做過這種事。

  他不能看電視,也不能玩電腦。他不能出門,不能上深景市的小學,不能和鄰居的小孩在路上玩踢罐子,不能接觸他所居住的這個花花世界的一切。

  那件事之後媽媽就經常生病。媽媽不生病的時候,還是會來探望他,卻再也不敢拿收音機給他聽了。

  但男孩不在乎這些。男孩看著牆上的鐘移到下午兩點,開心地笑了,因為他知道,這時間媽媽總是會端來餅乾和小點心,和他一塊喝下午茶。他的媽媽是全世界最好最漂亮的人,男孩不在乎這個世界如何,只要他的媽媽愛他,那就夠了。

  時針指向兩點,而那扇金色的大門如願以償地開了。男孩扯動手腳上的鍊子,從軟墊上坐直起身來。

  「媽媽!」他開心地叫出聲。

  然而門打開了,卻不是他所期待的那個美麗優雅的婦人,而是一張過於妍麗跋扈的臉,看上去只有十一、二歲,是個小少女。

  男孩認得出她來,雖然他們只在每年男孩父親的生日時見面,但男孩仍舊認得那是他的姊姊,他的親六姊。男孩記得她叫珠紅,當然都是偽名。

  小少女有一頭醒目的紅頭髮,膚色和男孩一樣相當蒼白。奇家人多數蒼白,除了長期窩在古堡裡的研究室以外,長期披著黑魔術師的斗篷也有關。奇家的人幾乎青一色都穿黑斗篷,當然這個少女也不例外。

  只見小少女的頭上戴著兜帽,手上拿著本來應該由媽媽拿來的下午茶點心盤,畏畏縮縮地走進房間。

  男孩忍不住叫了:「六姊……」但小少女聽了他的叫喚後,就像被人從背後捅了刀般,一下子靠到了牆邊。

  「你、你不要生氣喔。不是你媽不來,她病倒了,所、所以才要我拿下午茶來。」

  小少女遲疑地說著:「你媽媽要我告訴你,她也很想自己來的,只是實在爬不起來。我也只是倒霉,二姊欺負我,讓我抽到爛籤我才來這裡送飯給你,不是我自己願意來的,你……你千萬不可以對我生氣,明白嗎?」

  男孩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:「媽媽她病倒了?」

  小少女仍舊貼著牆:「嗯,尹家的醫生叔叔說,夫人大概要一週以上才能起身,她本來身體就不好了,經過上次的驚嚇更是……總之,這一週都由我和大哥他們輪流帶食物來給你,可以嗎……奇玲瓏?」

  小少女用恐懼的語氣說著,連眼睛都不敢和男孩對上。男孩疑惑地歪歪頭,他實在不明白眼前這個漂亮的小姊姊在怕什麼。

  「媽媽她,沒事嗎?」男孩問。

  「這我哪知道……不,我是說,應該會沒事吧。父親大人替夫人請了最好的醫生,就算是要用上黑魔術,父親大人也會讓夫人死而復生也說不定。」

  小少女似乎稍微鎮定了點,她一邊打量著男孩,一邊小聲地說。男孩知道他和這些哥哥姊姊們,並不是同一個媽媽所生。這點從媽媽的眼睛是綠色,而他的大哥、六姊、三姊、四哥和五哥都是藍色眼睛就知道了,但爸爸是同一個。

  雖然他們都說媽媽年輕貌美,說他不是爸爸親生的,還說媽媽就是和外面的羊角魔鬼交配,才會生出像他這樣的小魔鬼來。說這些話的都是奇家的僕人。

  但這些僕人現在都不在了。男孩聽了這些話很生氣,結果這些人都因為舌頭莫名其妙斷掉,倒在地上流乾血死了。

  「所以說,媽媽沒事囉?」男孩天真地笑了:「太好了。」

  小少女用一種看妖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,小聲嘟噥著:「明明瑞德夫人這樣都是你害的,竟然還敢這麼說……」

  小少女怯怯地把三層架放在籠子前,這個籠子是沒有門的,建造他的人就是奇家的家長,也是被譽為深景市最優秀的黑魔法師,奇家家族長奇亥鬼,他從設計時就不曾為這個籠子設計籠門

  因為對他而言,籠子裡的人,永遠不要離開籠子最好。

  但籠子某一處的柵欄明顯欄隙較寬,方便籠外的人把東西遞進去。每次媽媽來的時候,都會把茶杯從外頭遞進來,在籠隙上和他碰杯子,發出鏗的一聲,每次男孩都會開心得咯咯笑個不停。

  然而如今小少女卻像面對什麼猛禽那樣,把廚房做的豐盛下午茶從籠縫中推進去,再把杯子和茶壺一併送入,跟著馬上拉攏斗篷站直起身,一副就要落荒而逃的樣子。

  「珠紅姊姊!」但男孩卻叫住了她,讓她渾身一僵。

  「還、還有什麼事嗎?」漂亮的少女轉過頭。

  「姊姊不和我一起喝下午茶嗎?」

  男孩歪著頭問,那雙墨綠色的眼睛裡滿是單純的失落。

  珠紅看著男孩,忽然想起來這個人算是有他一半血緣的弟弟。但因為這個弟弟有太多驚人事蹟,被奇家的長輩傳得繪聲繪影,少女即使沒有見過這個弟弟幾次面,對他的刻板印象早已深鐫在腦中。

  她停下腳步,看著跪坐著的男孩。從籠子的細縫間看去,男孩的手腕也好、腳踝也好,全都細瘦得不盈一握。也難怪,這裡除了瑞德夫人,沒有任何人會對男孩做營養管理,她不禁想起那個現在正為體脂肪過高所苦的父親。

  而在那雙細瘦的手腕上,還看得見長期因為戴著鐐銬壓出來的紅痕,有些舊痕泛著青紫,出現在這樣一個外表不到十歲的男孩身上,讓人格外不忍心。

  珠紅不由得頓住了腳步。她回頭看著男孩,見他仍舊乖巧地跪在籠柵後一公分的地方。男孩被禁止觸碰籠子,每一根籠柵上都縛上了黑魔術的咒文,男孩只要碰了,皮膚就會因燒灼而起水泡。男孩已經吃過好幾次苦頭了。

    珠紅看著那雙綠色的眼睛,忽然覺得,奇家僕人們傳的那些話真是有些誇張了,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男孩,心思不可能壞到哪裡去。說起來也不過是因為天生魔力太強,就受到這種對待,少女想想也覺得這個弟弟有點可憐了。

  她於是走回來,重新坐到籠柵前,拿過其中一個杯子,往杯子裡倒了杯紅茶,捧到唇邊喝了一口。

  熱熱的紅茶流過喉頭,讓珠紅的恐懼消退許多。她嘆了口氣,她一直是奇家這代裡最小的,她們的親生母親生到她就去世了,所以父親才會再娶了年輕的瑞德。

  而她又不是什麼天資聰穎之輩,不管是巧計還是黑魔術的知識,永遠都是同輩裡面進展最慢的。哥哥姊姊雖然不至於霸凌她,但總會在心情不好時對她頤指氣使,珠紅一直希望有個弟弟或妹妹能讓她蹂躪一下。

  她看男孩高高興興地在英式下午茶架旁坐下,拿著杯子倒起紅茶,還把杯子舉到籠柵附近。珠紅不明所以,男孩就嘟著嘴,做了個碰杯子的動作,珠紅才會意過來。

  她把自己的杯子伸過去。鏗的一聲,兩個瓷杯子碰在一起,發出清脆的聲響,男孩隨即開心地咯咯笑了。

  珠紅看著笑個不停的男孩,忽然不再感到害怕,她從架子上拿了一塊全麥餅乾,放在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手上吃掉,還意猶未盡地舔舔手指。看著和他一樣拿了塊蛋糕,正在大快朵頤的男孩,便問:

  「喂,玲瓏,你的真名是什麼?」

  奇家的人從不以真名示人,真名只在出生那一刻由家主賦予,從此封印在法杖裡,連親人都不會知悉。因為對黑魔術而言,知道真名就等於掌握那個人的靈魂,沒人會冒著生命危險做這種事。

  「真名?就是玲瓏啊。」男孩說。

  「不是啦,你出生的時候,父親大人不是會把手放在你的額頭上,把你的真名透過刻印傳授給你嗎?那個才是你的真名,你的真名是什麼,告訴姊姊好不好?」

  珠紅興致勃勃地說,對魔術師而言,能夠掌握一個人的真名是何等珍貴的事。珠紅想,只要知道男孩的真名,她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操控這個強大的弟弟了。

  家族裡的兄姊會對他刮目相看也說不一定。珠紅得意地想。

  沒想到男孩歪著頭,思考了三十秒:「我的真名就是玲瓏啊。」還是沒改口。

  珠紅不禁疑惑起來,於是她從斗篷間抽出法杖,用魔力確認自己的真名,然後低聲做了個簡單的惡作劇術式:「戌陽.拉.波特拉.艾斯塔拉.玲瓏.浮空!」但什麼也沒發生。

  珠紅惱怒地收下法杖,看男孩吃得滿嘴都是戚風蛋糕,好像完全沒察覺他親愛的姊姊在幹些什麼,不禁氣不打一處來。

  「奇家人是不會讓真名外露的,玲瓏才不是你的真名。」珠紅按捺著性子說:「你一定有別的名字,快點跟我說!否則我就不陪你喝下午茶囉。」

  這個威脅對男孩似乎頗有效果。他露出為難的眼神,還是搖搖頭。

  「我沒有別的名字啊!玲瓏就是玲瓏。」

  「你胡說。」玲瓏生氣起來:「魔術師怎麼可能沒有真名?使用法陣也好、召喚使魔也好,都需要在裡頭添入真名,術式才會為你所用。如果你要從異域召喚什麼過來,更要以真名簽訂契約才能成功。沒有真名的魔術師和廢人一樣。」

  她認定男孩是故意不跟她說真名,沒想到這小子看來天真歸天真,還是有基本的防人之心。想到在兄姊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就靠這一刻了,珠紅語氣也急起來。

  「我真的沒有真名。」男孩仍然搖頭。

  「我沒有學過黑魔術,沒有人教我。」他又補充。

  珠紅睜大了眼:「怎麼可能!那你是用什麼殺死愛珊還有管家他們的?」

  「玲瓏沒有殺死他們。」男孩委屈地說。

  珠紅越聽越是狐疑,那些長輩間的傳言應該不會騙人,眼前的男孩是奇家有史以來最可怕的天才,連父親大人都曾親口說過,如果男孩不是心性太過不穩定的話,分不清楚現實虛妄的話,肯定會成為超越他的最強黑魔術師。

  珠紅盤算著,提高了嗓子:「喔,原來如此,我知道了,一定是父親大人不看重你,壓根兒沒有給你取真名。」她故意說。

  但男孩竟沒有反駁:「嗯,我想是這樣沒錯。我很少看到爸爸。」他不等驚訝的珠紅說完話,伸手拉著珠紅墜到欄柵旁的衣袖。「吶吶,珠紅姊姊,我們來玩唱歌接龍好不好?」他滿懷期待地問。

  「唱歌接龍?那是什麼東西?」珠紅問。

  「很好玩喔,我跟媽媽常玩,就是妳先唱一首歌,然後我接在後面唱一首,而前一首歌要跟後一首歌有關,這樣就可以連成一首好聽的歌……」男孩興致勃勃地說著。

  珠紅滿腦子都是取得男孩真名的事,哪有時間聽男孩解釋這些。她思索半晌,忽然想到一記好招,她揚起唇角:「啊啊,我知道父親大人為什麼不幫你取真名了。你知道嗎?父親大人說,要想辦法把你送出去。」她說著前幾天從僕人處聽到的傳言。

  男孩怔了怔:「送出去……?」

  珠紅從地上站起來,叉著腰說:「沒錯,父親大人嫌你太麻煩了,養在家裡像個未爆彈一樣。所以他要把你送到別家去當僕人,你很快就沒辦法再待在這個家啦!」

  男孩真的緊張起來,珠紅見他跪直起來,心裡多少還是有點怕的,不禁退了一步。但男孩只是呆呆地立在籠柵前,看著他的二姊。「當僕人……?是去哪裡當僕人?」

  珠紅看他沒有動靜,也沒有伸手碰籠子,才安下心來,繼續說道:

  「你沒聽說嗎?啊,我忘了他們不讓你接收外面的消息。深景市最近出了大事,癸家的繼承人在取得資格後被人謀殺,兇手到現在還沒找著。現在整個特職界十二大家族都鬧翻了,連父親大人都被評委會叫去調查。那個繼承人叫什麼來著……癸十方,聽說是個大美女,卻死得那麼慘,也難怪,癸家人很少有什麼好下場的。」

  「癸家……」男孩喃喃唸著。珠紅像是沒注意到他反應似的,自顧自地說著。

  「癸家找不到兇手,但家主不能沒有人做,可是上一代繼承人又失蹤,他們無計可施之下,竟然找了癸十方的親弟弟來做下一任的實習生,現在他們又要重新實習一次,所以魔王在找契約從者,父親大人就是想趁這個機會把你送出去。」

  「魔王?」男孩眨眨眼,好像對這個名字很有興趣似的:「那個死掉的人的弟弟,是魔王嗎?」

  「還不是,在經過評委會認定之前,他們都只是實習生而已。而且魔王只是一種暱稱,癸家是惡的引發者,也是十二家族裡力量最堅實的一個。」

  男孩聽得很專心,珠紅便嘆了口氣:「其實我們也一樣,要成為正式的黑魔術師,也要經過一年以上的實習。唉,現在奇家就只剩下我還沒有取得實習資格了。連五哥今年春天都要去實習了……」

  少女垂著那張妍麗的臉,過一會兒才忽然清醒過來,她想起自己原本說這些話的目的,忙重新正視著籠子裡的男孩。

  「總而言之,父親大人就要把你送走了,你的真名會變更,會被賜予你的契約主真名裡的某個字,成為一個全新的人,你很快就不會是我們奇家的一分子了。所有人都會離開你,沒有人會記得奇家有你這個人。」

  珠紅煞有其事地說著,其實她也知道自己說得不盡不實,契約從者是有時間限制的,一般來講簽約都是以年度為期。除了少數的終生契約,大約多數契約性質的特職者都會在三年之內與雇主重行締約,這樣也有利於談條件。

  男孩的臉色有點蒼白,他喃喃開口:「媽媽她……也是嗎?」他小聲地問。

  珠紅沒有察覺男孩的異樣,她站到男孩身前,用殷勤的語氣說:「你不用擔心,姊姊會保護你,只要你告訴我真名,我保證不讓你的真名被變更。你可以繼續留在奇家,和家人在一起。」她安慰著。

  但男孩像是沒有聽見珠紅的安慰:「媽媽她……也會忘記我嗎?」

  珠紅再次不耐煩起來:「就說了,只要快點把你的真名告訴我,我就會保住你……」

  「媽媽她,也要把玲瓏送給別人嗎?」男孩又問了一次。珠紅嚇了一跳,因為男孩竟然從籠中站起,一隻蒼白瘦弱的手伸向籠外,竟然抓住了籠柵。

  籠柵上的咒文立刻發揮效果,熾熱的黑色火燄燒灼著男孩的肌膚,把男孩燒得水泡四起。但男孩卻像是渾然無所覺似的,只是用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珠紅。

  「珠紅姊姊,我媽媽呢?」他問。

  珠紅僵在那裡,男孩的眼神讓她害怕。但看男孩被籠子燒得千瘡百孔,似乎也敵不過奇家家主親自設下的結界咒文,她安下心來,聽男孩還在反覆問著:「我媽媽呢?」累積已久的不滿終於爆發。

  「就跟你說了,奇家沒有人要你!大家都怕你!」

  少女對著他叫著,黑色的兜帽落到肩上,露出平常因為少日曬而蒼白得像鬼一般的後頸來。「你還不懂嗎?你根本就是個超級大禍害,從你出生開始就不知道死了多少人。還說你媽媽呢,你才是害瑞德夫人害得最慘的人!她這麼年輕漂亮,要不是生下你這個怪物,早就是奇家名正言論的女主人了。是你把夫人害成這樣的!」

  「妳騙人。」男孩喃喃地說。

  「我才沒有騙你。」珠紅說著,她的兜帽落下來,露出因為少日曬而白皙透明的後頸:「你對夫人來講根本就是個累贅,大家都恨不得你死掉,要不是夫人這麼善良,早就把你丟出門了,才不會有人喜歡你這種怪胎呢!」

  「妳騙人……」男孩呢喃著。珠紅還在氣頭上,沒有注意到男孩另一隻手也握上了欄柵,這回卻沒有被燙出水泡,反而是籠子開始輕微地震蕩起來。

  「媽媽很愛我。媽媽最愛玲瓏了。媽媽每天都會來找玲瓏喝下午茶。媽媽會唱歌給玲瓏聽。媽媽說玲瓏是好孩子。」

  「哈,你果然什麼都不懂。」珠紅對男孩的話嗤之以鼻:「瑞德夫人是在安撫你!她是為了家族好,你不知道大家有多怕你又隨便殺人,又不能把你交給深景市警局,那會是特職界的大醜聞,奇家在評委會也會沒有面子。所以夫人只好拚命安撫你的情緒,搞到最後連她自己都心力交瘁病倒了……」

  珠紅還在說著,卻沒發現原本待在男孩身下的影子,竟緩緩伸出籠柵,伸向站在牆邊的十二歲少女。

  「你媽媽根本就不可能愛你!你這個小氣鬼……唔……」

  小少女話才說到一半,忽然感覺腳踝有點疼疼的。她低頭一看,終於發現有哪裡不對勁。不知道何時,有個影子鑽到了她腳下,而黑色的影子很快由黑轉紅,化作無數豔紅的紅點,就這樣順著少女還蓋著黑斗篷的腳踝,飛快地往上蔓延至整隻小腿。

  「哇啊,這、這是什麼東西?」珠紅嚇得花容失色,手裡的紅茶杯子掉到地上,灑了一地的紅茶。

  但茶杯也很快被那些鮮紅的點點所爬滿,少女驚恐地看著那個紅茶杯,紅點先是組成了一道道絲線,捆綁似地布滿了白瓷。然後一聲脆響,在珠紅眼前被勒成了碎片。

  「黑……黑魔術嗎?等等,這是影縛?還是黑死咒?玲瓏,這是你做的嗎?」

  少女越來越驚慌,紅色的細點從她的小腿開始往上爬,漸漸布滿了大腿內側,少女低低尖叫一聲,撩起斗篷用手掌去拍。

  然而那些紅點非但沒有被拍掉,反而蔓延得更快了,像什麼病毒一樣,霎時間布滿了少女的四肢上下。

  少女想抽出魔杖來相抗,但已經完全來不及了,珠紅蒼白的頸上被紅點所纏繞,紅點很快化成刺青一般的豔麗圖騰,在少女身上旋轉、勒緊。少女明知道一門之隔的地方就是家裡的僕人,卻連求救也發不出半點。「父、父親大人……」她嘶啞地叫著。

  「媽媽最喜歡玲瓏了,玲瓏是個好孩子……」少女隱約聽見男孩還在呢喃,但他已經完全發不出聲音了。她忽然覺得好後悔,為什麼沒有好好聽長輩們說的話。

  這個孩子,是魔鬼……

  這個孩子,是不能存在奇家的禍害……

  少女藍色的眼珠裡滿是淚水,她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,因為那些紅色的刺青驀地勒緊了她的胴體,從大腿到小腹、再從小腹到鎖骨,珠紅只感覺一陣窒息,死亡的預感從心口蔓延到全身,很快預感變成了現實。

  珠紅扭動著敲打腿,雙手撫住脖子,試著做最後掙扎,但無助於逐漸模糊的視線。朦朧間,她只看見男孩眼前的籠柵劇烈震動,在黑色的烈燄間燒成了粉末,有什麼人第一次踏出了籠門,站在她的面前,用毫無感情的綠色眼珠俯視著她。

  「妳說,媽媽她,是不是不要玲瓏了?」男孩像是沒有看見珠紅痛苦的掙扎,無機質地說著:「媽媽她,是不是討厭玲瓏了……珠紅姊姊?」

  少女發出一聲不像是人類的尖叫,纏繞在她身上的紅色絲線驀地收緊,少女蒼白的胴體在男孩眼前化成了碎塊。鮮血濺上房間的牆,濺上茶具,濺上僅存的金色籠子,但籠子此刻,已經關不住任何人了。

  男孩轉過了身,看著微啟的房門口,門外的僕人似乎已經注意到房內的慘況,紛紛探進頭來。看到殘破的珠紅,像是殺豬一樣地尖叫起來。

  「少……少爺,不,怪、怪物又殺、殺人啦!」

  僕人見男孩伸手觸碰門把,轉身就往古堡的長廊上奔去。但他們沒能跑多遠,男孩的影子很快追上他們,這回紅花開得比在珠紅身上更快,霎時間門口已全是碎塊。

  媽媽不要你了。

  媽媽其實一直把你當成累贅。

  像你這樣的怪物,怎麼可能有人會愛你?

  男孩一邊走過顫抖的碎塊,一邊抹著眼淚。

  淚水從他綠色的眼眶中不斷落下。媽媽明明是這麼愛他的,媽媽明明說過,要永遠永遠陪在他身邊的,就算籠子裡總是只有他一個人,就算到了晚上常常寂寞到睡不著。但只要想到第二天醒來就能看見媽媽的笑容,他怎麼樣都會努力撐過去。

  媽媽不可能會騙他的。媽媽這麼好的人,怎麼可能會對他說謊。男孩一邊哭,一邊在僕人的慘叫聲中往前走著。說謊的一定是姊姊,他得找姊姊問清楚不可。

  但是姊姊已經不見了,男孩知道,雖然他不是故意的,但每次一旦把人變成那個樣子,不管怎麼努力搖她,她都不會說話也不會動了。

  樓梯上又是數聲慘叫對了,男孩忽然想起來,姊姊說謊的話,直接去問媽媽就好了剛剛姊姊有說,媽媽只是生病而已,媽媽還在那裡,沒有變成不會動的東西

  他要去找媽媽。他非得去找媽媽不可。

  他要親口問媽媽,玲瓏是不是像她說的一樣,是最乖最好的孩子。

  他要找到媽媽,然後……

 

  *

 

  「卯夜!喂,睡死啦!快醒一醒、快醒一醒!」

  男孩從亂成一團的沙發上清醒,他緩慢地從一堆泡麵、報紙、成人寫真書刊和H-Game光碟中爬起身來,任由蓋在身上的毛毯滑落到地上,伸手揉揉眼睛。

  「還睡啊!破關了啦!你不是一直吵著說要看破關畫面嗎?快看,魔王被我打趴了。哇哈哈,果然刺客技能再加上黑魔法加持才是最強的,最終Boss都難不倒我寅夜大神啦!」把背靠在沙發上,裸著上身的肌肉男得意地笑著。

  「唔嗯,可是最終Boss是魔王,感覺好奇怪,好像九夜哥哥被你打趴一樣……」

  稚齡的黑魔術師打了個呵欠,持續揉著眼睛說。寅夜渾身一僵,隨即拿著PS3的搖桿尷尬地笑了笑:「哈哈,遊戲而已嘛,不要這麼在意啦。我想九夜也不會這麼小氣,何況這遊戲是女僕借我的,我看他靠這種遊戲紓壓已經很久了,存檔點裡有魔王被各種職業技能打趴的過關畫面。」

  寅夜翻著記憶卡說。卯夜點點頭,他一臉還很想睡的樣子,頻頻打呵欠,寅夜看著他的樣子,忍不住問:「怎麼了?昨晚沒睡好?很少見你睡那麼沉呢。還是作春夢啦,小弟弟有沒有夢遺啊?」他一如往常說著下流話。

  但卯夜搖搖頭,老實地說:「沒事,只是作了點夢。」

  「夢?」寅夜稀奇地問。像卯夜這種擁有特殊力量的特職生,通常是很少作夢的。因為他們的夢通常帶著某種預知,因為夢的原理和魔術師的冥想有點接近,某些高明的魔術師甚至會直接讓夢境成真。

  「嗯,就是,夢到一點過去家裡的事……」卯夜又打了個呵欠。

  寅夜怔了一下,雖然和這個同為九夜契約從者的小正太同居生活不超過一年,但寅夜在知道奇家的實習生要跟他同住前,就聽過不少關於他的傳聞。

  這位奇卯夜,在和九夜簽訂契約前,奇家人似乎叫他「玲瓏」,據說是百年來難得一見的魔術師天才。他天生就擁有極強大的魔力,而因為年幼的他無法控制,來九夜身邊之前,曾經因為暴走而殺傷不少人命,包括他的家人。這些都是寅夜聽爛的八卦傳聞。

  據說就在奇家家主把他送來之前,卯夜才幹過一場轟轟烈烈的謀殺案。對象就是他的親生母親,卯夜親手把他的母親撕成碎塊,還有他最年幼的姊姊。而且卯夜一點都沒有難過或內疚的樣子,在犯案現場還天真地傻笑個不停。逼得他的父親和繼母不得不連夜把他打包送過來,哭著對癸家表示他們再也受不了這個怪物了。

  其實以卯夜的實力,如果能夠好好訓練,假以時日肯定是奇家的一股新勢力,說不定能帶領一度沒落的奇家重新統領特職評委會也說不定。

  但奇家竟然甘心放棄這樣的奇才,把卯夜送往可以說是競爭對手之一的癸家來,讓寅夜不由得有點好奇,奇卯夜這個人究竟是恐怖到什麼地步,才會連那個歷史悠究的黑魔術家族都避之唯恐不及。

  ……可是看上去真的完全不像啊。寅夜看著穿著小熊睡衣,手上捧著裝滿蜂蜜牛奶馬克杯,正眨著睫毛讓自己慢慢清醒的九歲小正太,怎麼都無法相信他會是那種殺死自己親人不眨眼的生物。真正殺死自己老爸老媽還忘記眨眼的人應該是他才對。

  「過去的事?是好事嗎?」寅夜於是問他。

  不過寅夜多少知道卯夜和家裡不對盤的事。他們契約從者的休假比照深景市勞工基準法規定,每年有七天,寅夜都還會回去老家看看師傅、和過去的同門寒暄一下。但卯夜自從來到九夜身邊後,就不曾回家過一次。

  有一次為了辦什麼事情,非得回奇家一次不可。回來時寅夜看見卯夜手腕、腳踝上多了好幾道紅色深痕,熟悉刑房一類的寅夜當然知道那是什麼造成的。

  聽了室友的問題,卯夜回過頭來,回給寅夜一個睡眼惺忪的笑容。

  「嗯,是好事啊。」他用天真無邪的語氣說著。

  他喝了口手裡的蜂蜜牛奶,又抬頭對寅夜說:「寅夜哥哥,我們來玩唱歌接龍遊戲好不好?」

  寅夜看著唇角沾著一圈奶泡的男孩,無奈地噴口鼻氣。

  「什麼是唱歌接龍?怎麼玩?」他問卯夜,伸指揭去他唇邊的牛奶。

  卯夜那雙綠色眼睛立刻泛出光芒,他殷勤地直起身,對著壯碩的室友興致勃勃地解釋起來:

  「那個很好玩喔,就是你先唱一首歌,然後我接在後面唱一首,而前一首歌要跟後一首歌有關,這樣就可以連成一首好聽的歌……」

 

 —End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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