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試天下2書衣  

 

  

久微所住的院子裡種滿了花樹,初夏正是百花爛漫之時,院子裡花香繚繞。
夜晚,在高大的梧桐樹下擺一張木製的搖椅,旁邊再放上一張矮几,擺幾碟點心,配上一杯清茶,然後躺在搖椅裡,仰看浩瀚星空,享受涼風習習,再與知己閒話淺談,這等愜意的滋味,神仙也不過如此吧。
「唉,這日子舒服得像神仙過的啊!」風夕躺在搖椅上感嘆,輕輕搖晃著,只覺得周身如置美酒醇香裡,醺然欲醉。
久微聞言只是捧著茶杯,淡然微笑。
風夕閉著眼睛,伸手從矮几上拈了塊點心送入口中,邊吃邊再次感嘆:「久微,要是天天都能吃到你做的東西就好了。」
「行啊!妳請我當妳的廚師,就可以天天吃到我做的東西了。」久微將茶杯放在矮几上,在一旁的竹椅上坐下。
「唉,我身無分文,漂泊不定,怎麼請你當廚師啊?」風夕嘆氣:「況且我又不是黑狐狸,膳食、茶水、衣物、用具等等,都得專門的人侍候著,走到哪都跟著一堆人,多麻煩啊!還是一個人自由自在。」
久微搖頭一笑,伸手取過五弦琴置於膝上,道:「我最近學了一首歌,唱給你聽。」
「好啊。」風夕翻轉過身,睜開眼睛看著他。
久微指尖撥了撥琴弦試音,然後按住琴弦,片刻,手指劃下,琴音頓起,淙淙兩三聲,曲意隱帶淡淡哀思。

肅肅風行,杳杳雲影。
短歌微吟,紅藥無開。
青梅已熟,歸燕無期,
長街悵悵,竹馬蕭蕭。

久微的嗓音低沉裡微帶沙啞,將歌中的希冀與無奈一一帶出,讓人恍如身臨其境,滿心蒼涼。
韓樸與顏九泰都受到歌聲吸引,啟門走至院中。
搖椅上,風夕彷彿也被這歌中的哀傷所惑,抬手遮住一雙眼眸,默默無語。
許久後,院子裡才響起她沉晦的聲音:「久微去過青州?」
「嗯。」久微停琴抬首:「三個月前我還在青州,聽聞這支《燕歸》是青州公子風寫月所作,青州的街頭巷陌人人會唱。」
「長街悵悵……」風夕喃喃輕念,放下手,凝眸望天:「竹馬蕭蕭……」
「想來寫歌的人一直在等待著誰吧?」久微的眼光掃過風夕,然後也抬首仰望天際,夜空無垠,繁星點點,看著令人更覺寂寥深廣。
「很久都沒有回家了,我也很久沒有聽到這首歌了。」風夕的眸中泛起漣漪,如鏡湖閃爍,華光淋漓:「寫這歌的人已逝去六年了,六年的時光,足以讓一具鮮活的肉體化為一攤白骨。」
「夕兒是否想回家了?」久微轉頭看她,目中閃過一抹隱祕光芒。
風夕沉默。
又過了許久,她才喃喃輕語:「回家……是啊,我該回家了,現在也必須回家了。」
聞言,久微淡淡一笑,目中帶著了然的神色。
「姐姐是青州人?」韓樸走到風夕身邊坐下。與她相處了這麼久,他今日才知她是青州人。
「嗯。」風夕點頭,自搖椅上坐起,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頭,然後轉頭望向顏九泰:「顏大哥,麻煩你準備樸兒的行裝。」
「是。」顏九泰想也不想地點頭,緊接著醒悟過來:「那姑娘呢?」
韓樸也追問:「姐姐,為什麼只準備我的行裝,妳呢?」
風夕沒有理會韓樸的追問,只看著顏九泰道:「顏大哥,你曾以久羅人的身分向我起誓,終生忠誠於我。」
她的話令久微猛地轉頭看住顏九泰,眸中光芒難測。
「屬下曾經發誓。」顏九泰再次在風夕身前跪下,執起她的手置於額上:「但有吩咐,萬死不辭!」
風夕站起身,以掌覆其額頭,神情莊重:「那麼,顏大哥,我要你答應我,在以後的五年裡,你需守護在韓樸身邊,不讓他有任何不測!」
「是!」顏九泰鄭重應承。
得到承諾,風夕扶起他,道:「顏大哥,明日你即帶韓樸前往祈雲塗城境內的霧山,去最高的回霧峰上,找一個張口便吟詩,還自認為是絕代美男的老怪物,告訴他,有人還給他八年前逃走的徒弟,到時他自然會收樸兒為徒。樸兒至少要在山上習藝五年,這五年裡,你必須寸步不離霧山地守護他。」
「屬下必不負姑娘所託!」顏九泰再次應承。
韓樸一聽卻急了:「姐姐,難道妳不和我一起去嗎?」
風夕轉身面對韓樸,伸手憐愛地將他拉到身前:「樸兒,姐姐要回家去了,暫時不能再照顧你了,所以你要學著自己照顧自己。」
「可是……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去啊,我不需要姐姐來照顧,會自己照顧自己的,我只要和姐姐一塊兒就好!」韓樸瞪大雙眼,彷彿一隻即將遭人遺棄的小貓般惶急焦灼。
「樸兒,你不能和姐姐一起去,那會毀了你。」風夕輕輕擁住韓樸:「所以姐姐送你去霧山老怪那裡,那個老怪物人雖怪,一身武功卻是當世罕有,你一定要好好學,學盡老怪物的本領。」
「不要!不要!」韓樸死命地抱緊風夕,將頭埋在她的腰間:「姐姐你答應過我,永遠不會丟棄我!你答應過的!你答應過的!」
風夕抬手托起韓樸的臉,只見他眼中含著一汪淚珠,卻強忍著不肯落下,心頭微感惻然:「樸兒,姐姐既然答應過你,便決不會丟棄你。姐姐只是送你去學藝,五年後便去接你,到時我們便可再次相見。」
「不要!我不要去!我要跟著姐姐!姐姐有那麼好的武功,我可以跟姐姐學!我不要跟那什麼老怪物學!」韓樸大聲叫著,淚珠終於決堤而下。
風夕靜靜地看著他,神情是從未有過的端嚴,那雙總是帶著笑意的眼睛此時一片平靜,靜得不起一絲波瀾。
「姐姐,樸兒不要去!樸兒會好好練武的,不會要姐姐分心照顧的,樸兒會乖乖聽顏大哥的話的……姐姐,妳不要丟下樸兒好不好?」韓樸哽咽著,一雙手抓緊風夕胸前衣襟,臉上淚水縱橫也顧不上擦,就怕一鬆手,眼前的人便不見了。
「樸兒。」風夕從頸上解下紅繩,繩上串著翡翠玨,紅色的玉魚,碧色的玉荷,紅碧相合,渾然天成:「雙玉合一為玨,這翡翠玨是姐姐出生時,姐姐的爺爺親手給姐姐戴上的,現在姐姐將一半送給你。」她取下魚形玉飾放入韓樸手中:「姐姐說過五年後見,就一定會在五年後見的,你要相信姐姐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樸兒,你不是說過要照顧姐姐嗎?只要你去學好本領,五年後就能照顧姐姐了。」風夕抬手拭去他臉上的淚水:「而且男兒不可輕易流淚,知道嗎?」
「我不想和姐姐分開!」韓樸握緊手中半塊玉。
「人生數十載,區區五年算什麼?」風夕抱住韓樸。這孩子此時只到她胸前,但五年後他或許就能長得和她一樣高、甚至比她高了:「樸兒,聽姐姐的話,和顏大哥去霧山,五年後姐姐就去接你,好嗎?」
韓樸抱住風夕,既不能答應,又不能不答應,只好緊緊地抱著她,將頭埋在她的懷中,似乎只要不面對外面的世界,他便可以不離開這個溫暖的懷抱。
久微與顏九泰在一旁默默看著相擁的姐弟。
許久後,風夕抬頭望向渺遠的夜空:「久微,我要回家了,請你去我家當廚師如何?」
靜默片刻,久微頷首:「好。」

§

景炎二十六年,四月五日。
幽州王宮裡,純然公主與冀州世子皇朝舉行了盛大的婚禮。由於公主是幽王最心愛的女兒,其婚禮可謂幽州三十年以來未曾有過的奢華,王都上下一片歡騰。
四月六日,大婚的第二日,純然公主堅持要在這一天宴請她的兩位朋友,風夕與豐息。幽王對於心愛的女兒總是有求必應,因此午時王宮即派了車馬將二人接入宮中。
宮中侍從按純然公主的要求,在金華宮的偏殿裡置下一桌酒席。
午時四刻,主客準時入席。華純然與皇朝坐於主位,左右兩旁分別坐著豐息與風夕,另加玉無緣作陪,五人圍坐一桌,倒不似王室酒宴,反而像是朋友相聚。
這一頓,除了風夕時不時在桌下踢著豐息,然後看著美豔如花的華純然衝他擠眼外,大體來說是很平靜的。彼此敬上兩杯,閒談幾句,像是相識很久的朋友,又像是才相識不久的朋友,一種淡如水的氛圍。
這種平靜直至幽王到來才被打破。
眼見幽王到來,幾人起身行禮。
禮後,幽王的目光只在豐息與風夕身上掃了一眼,便落在玉無緣身上:「孤早就聽說玉公子風采非凡,今日一見果然不同俗流,簡直是天下無雙!」
幽王的話一出,殿中幾人頓時各有反應。
風夕看了一眼幽王,再看了一眼玉無緣,唇角的笑裡便帶出了兩分深意。
豐息眸光閃了閃,笑容如常。
皇朝眉峰微動,看了一眼幽王,神色如常。
華純然則有些訝然,父王如此誇讚一個人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。是以她凝眸看向玉無緣,雖然頂著天下第一公子的名銜,但在她看來,眼前的三名男子,才貌各有千秋,何以父王獨對玉公子另眼相看?
「無緣不過江湖草莽,豈擔得幽王如此謬贊?」玉無緣微傾身致謝,面上神色一派平淡。
「公子實至名歸,哪有擔不得的?」幽王上前一步,伸手虛扶:「孤自聞公子之名起,便期盼有朝一日,我幽州能擁有公子這等賢才。」
「蒙幽王如此看重,無緣愧不敢當。」
玉無緣平靜無波的語氣讓幽王眉頭微皺,但轉而繼續和藹笑道:「公子謙虛了,孤求賢似渴,公子之才足當國相也。」
玉無緣神色淡然,面上仍掛著微笑,只是說出的話依然不軟不硬:「無緣草莽之人,難當大任。」
幽王聞言面色一沉。
華純然立即移步,上前挽住幽王的手臂,故意委屈地道:「父王,你就知道關心國事與賢臣,也不關心關心女兒嗎?」
聽了女兒的嬌言俏語,幽王重展歡顏:「這等醋純然也吃,真是個孩子。」
「父王看別人都比看女兒重,女兒當然吃醋了。」華純然扶幽王在桌前坐下:「父王,女兒為你斟酒,喝了女兒斟的酒後,父王以後就要把女兒看得最重。」
「哈哈哈哈……」幽王大笑:「駙馬,你聽聽,我這個女兒醋勁可真大,你日後可有得苦頭吃了。」
皇朝卻道:「若真如此,小婿甘之如飴。」他移眸看了一眼華純然,對上她的目光時,微微一笑:「只有對看重之人才會吃醋,不是嗎?」
華純然微怔,然後嬌羞低頭。
「哈哈哈哈……」幽王再次哈哈大笑。
「這可真有意思。」風夕微笑輕語,目光瞟了一眼豐息。
豐息抬眸,與她目光相對時,淡淡一笑。
滿殿歡笑裡,玉無緣輕輕地、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風夕,然後平靜無波地收回。
笑聲未止,殿外忽然匆匆地走入一名侍從,看服色位階不低,應該是幽王近侍。
「陛下。」那內侍走近幽王,然後俯在他身旁耳語了一陣。
幽王一聽,頓時面色一變,隨即滿面喜色:「哈哈哈哈……這真是天助孤也!」
殿中幾人聞得此語,神色各異。
「父王,什麼事讓您如此開心?」華純然問出了幾人心中的疑惑。
「喜事啊!天大的喜事啊!」幽王起身,端起酒杯一飲而盡。
「什麼喜事?父王說出來,讓女兒也高興高興嘛。」華純然伸手執壺,再為幽王斟滿一杯。
幽王再次舉杯,一口飲盡,然後將酒杯重重擱在桌上,抬頭看了一眼殿中幾人,道:「方才接得密報,青州青王病危。」
一語出,殿中幾人都面色一變。
「這消息可靠嗎?」皇朝問道。
「自然!」幽王此刻斂了笑容,面上透出冷厲:「探子回報,青州非但不隱瞞這消息,風行濤反而要詔告天下,看來整個大東不日都將知曉!」
幾人頓時又是一愣。
「青王為何要如此行事?」華純然不解。
「哼!風行濤此舉何意,孤不知道,但是……」幽王目中射出厲光:「孤卻不可坐失良機,這回定要報當年失城之辱!」
殿中幾人聞言,都心知幽王說的是六年前,他征討青州不成,反而失了柰、斡兩城之事。
華純然心頭一跳:「父王,所以您是準備?」
「哈哈哈哈……」幽王再次大笑,看著心愛的女兒:「風行濤一死,青州便柱石崩塌,父王率領大軍前往,將青州拿下當純然的新婚之禮如何?」
「這……」華純然頓時遲疑。青、幽兩州都為大東諸侯,雖說父王有君臨天下的雄心,但青王一死即出兵征伐,無論如何都有些說不過去。當下她搖著幽王臂膀,微帶嬌嗔道:「父王,女兒才成婚一日,您就要出征,女兒不依。女兒三月後便要與駙馬去冀州,到時山高路遠,與父王難得相會,女兒要父王留在宮中,讓女兒與駙馬盡盡孝心。」
女兒的話讓幽王頗為欣慰,但征伐青州,拓展疆土更讓他心喜,是以他慈愛地拍拍女兒的手:「純然,妳的孝心父王知道,只是妳女兒家不懂,這戰機不可失。」說著他轉頭望向皇朝,又看了一眼玉無緣,目中盡是精明的算計:「駙馬要盡孝心倒是容易,隨孤出征青州如何?」
皇朝眉頭一挑,然後朗朗一笑:「父王有命,小婿當遵。況且小婿也早就想會一會青州的風雲騎,會一會惜雲公主!」
「哈哈,有駙馬相助,孤自然事半功倍!」
在幽王志得意滿的笑聲裡,華純然為幾人斟滿了酒。豐息目光望向風夕,風夕微微垂著眼眸,神情難辨,而皇朝與玉無緣對視一眼,交換了一個只有他們才知道的眼神。
「既然父王心意已定,女兒便祝父王旗開得勝,平安歸來!」華純然將酒奉與幽王。
「我們也預祝幽王凱旋而歸!」
「哈哈哈哈……都與孤乾了此杯!」
金華宮裡,那一刻暗流激湧。

§

日薄西山時,豐息與風夕告辭離去。
從幽王宮出來,站在宮門前,風夕回首看向王宮內連綿的屋宇,良久後,她的唇邊勾起一絲略帶寒意的淺笑:「……戰機不可失嗎?」
「幽王要出征青州,妳呢?是繼續逍遙江湖,還是……?」耳畔傳來淺問聲,風夕回頭,只見豐息神情莫測地看著她。
「那你呢?」風夕不答反問。
「我?」豐息眉頭優雅地挑了挑:「我打算去青州看看,既然不能娶到幽州公主,或許能娶到青州公主。」他說完,手一招,鐘離、鐘園便各牽著一匹駿馬走來。
風夕面無表情地看著豐息,豐息也神色淡然地看著她,宮門前一派平靜,只是無聲無風裡,卻彷彿有股氣流湧動。
鐘離、鐘園兄弟在離他們三丈遠的地方站定,再也不敢向前走近一步。他們知道,豐息袖中的右手必然拈成一個起勢,風夕袖中的手定已握住了白綾,只需眨眼間,兩人便可能拚個你死我活!
儘管在常人看來或許不過片刻,但在鐘離、鐘園看來,眼前的情景卻彷彿過了一個晝夜。
終於,風夕出聲了:「你到底知道多少?又想幹什麼?」
在她出聲的瞬間,周圍似乎有什麼逐漸散去,鐘氏兄弟又能自在呼吸了。
「妳知道多少,我同樣也就知道多少。」豐息微微一笑,抬步走向鐘氏兄弟:「妳要不要和我同路呢?」
他話音未落,耳畔微風一掃,白影已飛掠上馬:「駕!」一聲輕叱,馬便張蹄馳去。
看著遠去的一人一馬,豐息搖頭一笑:「早該如此,何必強忍?」他說完,翻身上馬,一揚鞭,直追風夕而去,遠遠傳來他吩咐鐘氏兄弟的聲音:「你們倆回家去。」
兩人兩馬,飛馳而去,不過眨眼間便已失去蹤影。
「我們走吧。」
「嗯。」
鐘氏兄弟轉身離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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